最重要的羊粪(节选)
李娟
①我们这里的人,形容一件事情处理起来难度大,总是说:“跟啃奶疙瘩一样!”奶疙瘩就是酸奶煮沸后沥制的奶酪,很硬。尤其是完全脱脂的陈年奶酪,硬得简直不近人情!任你牙口再好,也只能在上面留下几溜白牙印。吃这种硬奶酪,得先在火炉上烤软了,或在滚烫的奶茶里泡软了,才啃得动。加玛的一块奶疙瘩会啃三四道茶,从头一天泡到第二天,每道茶喝饱了就捞出奶疙瘩揣回口袋,到了下一道茶继续再泡。做这件事时,她不但有耐心,而且有乐趣。总之,奶疙瘩实在太难啃了。
②其实我主要想说的是:清理羊圈的工作太难了,就跟啃奶疙瘩一样。
③我们到了。冬牧场广阔而单调,黄沙漫漫,白雪斑驳。但我们生活的这一小块沙丘间的凹地却漆黑、深暗。这就是羊的功劳。羊在这个沙窝子里生活过许多个冬天,羊粪一年年堆积,粉化,把这块弹丸之地反复涂抹成了黑色。
④尤其羊圈里更是堆积了又厚又结实的粪层。居麻说,这些粪层每个月都会增厚半尺,一个冬天得清理好几次呢。其中初冬刚到达时的第一次清理和离开前的最后一次清理最为重要,劳动量也最大。第一次主要是为了挖出最底层的干粪层。最后一次是趁春日暖和,把最表面那层厚厚的软粪层铲起,砌在羊圈周围晾晒。这些粪块又黑又纯,一块块大小适中,是冬天里最好的燃料。
⑤最底层的粪层因靠近地表,沙土多,又硬又结实。加之又平摊着晾了一个夏天,撬起时跟预制板一样整齐。这些结实的粪板虽不能用做燃料,却是荒野里最重要的建筑材料。用这种粪板围筑起来的羊圈整齐又结实。否则的话,又能用什么来盖呢?野地空旷,一棵树也没有,一把泥土也没有,一块石头也没有,只有低矮脆弱的枯草稀稀拉拉地扎在松软的沙子地上。
⑥就连我们人的饮食起居之处——地窝子,也多亏了羊粪这个好东西。地窝子是大地上挖出的一个深两米左右的大坑,沙漠地带嘛,坑壁四周不垒上羊粪块的话,容易塌方。然后在这个羊粪坑上架几根椽木,铺上干草,压上羊粪渣,便成了“屋顶”。最后修一条倾斜的通道伸向这个封闭的洞穴。当然了,通道两壁还得砌上粪块挡一挡。连我们的睡榻也是用粪块砌起的,我们根本就生活在羊粪堆里嘛。
⑦“生活在羊粪堆里”——听起来很难接受,事实上羊粪实在是个好东西。它不但是我们在沙漠中唯一的建筑材料,更是难以替代的建筑材料——在寒冷漫长的冬天里,再没有什么能像动物粪便那样,神奇地,源源不断地散发热量。——最深刻的体会是在那些赶羊入圈的夜里,北风呼啸,冻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脸像被揍过一拳似的疼。但一靠近羊圈厚厚的羊粪墙,寒意立刻止步,和平的暖意围裹上来。
⑧刚到这里的第一天,傍晚时分风雪交加,根本没工夫好好整理。很快夜深了,大家非常疲惫,于是和衣躺在几乎什么都没铺的粪堆上凑合着睡了一宿。大家的脑袋统统抵着粪墙,翻个身,羊粪渣子就簌簌掉得满脸满脖子。要是有咧着嘴睡觉的习惯就惨了!不过即使是闭着嘴睡觉,第二天,还是……
⑨好在经过休息,第二天大家都精神焕发,开始大力规整。垮塌的粪墙被重新砌起,裸露的粪墙上挂满了壁毯和绣毡(最麻烦的事是往这样的“墙”上敲钉子,哪能敲得紧呢……),到了下午,地窝子终于焕然一新,体面极了!羊粪块们被挡得结结实实,统统退居到幕后。
⑩原先的羊圈只有居麻一家使用。现在与新什别克家合牧,陡然多了两百只羊,羊圈必须得扩张。居麻用十字镐把羊圈坚硬的粪地砸开,新什别克和小伙子胡尔马西(新什别克的弟弟)用尖头锨用力撬起粪板,加玛用方头锨把碎粪渣抛到墙外,我和新什别克的老婆萨依娜则徒手抱起大块的粪层递给嫂子,嫂子砌新墙。墙砌好后,多余的粪块都得运出去,我们几个女人用塑料编织袋一袋一袋地往圈外扛。干了整整一天。那个累啊!而且粪尘漫天,呛得满鼻子满嘴都是。大家不停咳嗽。脖子里也全是粪渣。这次清理,至少往下挖了一尺半深。
⑪虽然劳动辛苦,值得安慰的是,这两天的伙食开得特好!每天都有肉吃!还有肉汤熬的麦子粥喝,而且麦子粥里还拌了酸奶糊……还有土豆白菜炖的风干肉,而且肉是用羊油煎的……还有一顿焖了肉块的抓饭。最重要的是,这几天的所有茶水里都煮了黑胡椒和丁香粒!哎哟——香喷喷!
⑫羊粪地板是撬完了,接下来面临的问题却是羊的“褥子”太薄了,地气太寒,体弱的羊可能过不了冬。于是加玛、胡尔马西和我在接下来的两个晴朗有风的日子里干了整整两个下午,把沙窝地附近凤化散碎的羊粪土收集了几十麻袋,拖进羊圈垫高了一些。这仍然不是最后。此后的每一天,当羊群出发后,留在家里的人,都得把羊圈里墙根背阴处潮湿的粪土层翻起、铲开,堆在阳光下晾晒,晚上再摊平。并且每过几天,就要拖几袋干粪土垫进羊圈。
[注]本文选自李娟的散文集《冬牧场》,2010年冬天她跟随一家熟识的哈萨克牧民深入阿勒泰南部经历了三个月冬季放牧生活,李娟的《冬牧场》获得2011年度人民文学奖中的“非虚构作品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