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伙伴”梁思成
黄汇
我们建11班(4961届)和梁思成先生有着一段深厚的师生情,回顾四十六年前与先生相处的戏剧性的场面,幅幅相连仍如同昨日。先生在同学们和我的心中不是圣者,甚至不是严师,而是我们成长中亲切的“老伙伴”。现在细想起来,相处的那六年间的点点滴滴都影响了我一生做人的原则和做事的习惯,不知不觉中铺垫了我们的敬业之路。
1955年高高兴兴走入清华园的时候,我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因为能乍乎,班主任派我暂任文娱干事。为了使来自全国各地互不相识的同学熟悉起来,组织全班同学到颐和园玩了一次。
一到谐趣园,我们不由得叫了起来:“快来看呀!这里有个小老头水彩画画得真棒!”他又瘦又“小”,抬起头来看了看我们胸前佩戴的清华大学新生的小布章:“呵!了不起!清华大学的学生。你们也喜欢画画?是哪个系的呀?”我们颇有些得意地表示:“当然,我们是建筑系的学生。你知道进了清华大学要上建筑系还得再考一次画画呢!”
“噢……我也累了,不画了。我请你们上楼去看看吧。”
“你是颐和园的干部吧,住在这地方多好玩!”
“我是个没事干的小老头,住在这里并不好玩,因为没人跟我玩,你们来了这里,带我玩行吗?”
“行!你这人挺好玩。”
开学后才知道,那“小老头”竟然就是我们的系主任。那是在林先生刚去世而且他正遭“复古主义大批判”的时候,总理关照他在谐趣园休养。
对于谐趣园时的不逊,我们丝毫没有什么顾虑,因为直觉说明他对我们并没有反感。
幸运的是,特殊的机会使他对我们班多了一份特殊的关心,主动不定时地给我们讲专题课,甚至辅导课程设计。
一年级结束前,在二校门旁遇.见先生,他问我暑假怎么安排,并要给我留一点家庭作业,我求他别再让我放假都玩不成。梁先生说,这作业不妨碍你又吃又玩,只需要你去和你家周围扫街或摊大饼的那种人交往,交两个朋友,把他家各方面的情况写下来,交卷。这作业真奇怪,不过梁先生常常会出一些怪题,做起来也会挺有意思,我就照办了。
当时我家前门、后门各处于不同的两条巷中,我主动去和那两位扫地的阿姨搭讪,因为外祖父在当地受尊重,所以她们待我都很好,有时我也去辅导〜下她们孩子的功课。一来二去,开学时就完成了两份“交朋友报告”,将她们家的成员、工作、经济情况、生活规律和不同的特殊困难,一一罗列。于是,我第一次获得了梁先生的夸奖,说写的很实在、细致,文笔也还可以。然后他讲,学建筑这行要做设计,而设计的房子要为各行各业的人所用,每一种人和另一种人的需要不同,你不了解他们不行,你不学会了解别人的需要也不行,要养成随时观察和关心各种人的习惯,要“知人”。
二年级期末考试时.全班2/3的同学材料力学不及格,同时有人向老师反映,说我常聚合七八个同学骑车进城看演出,看球赛,不上晚自习,影响很不好。老师批评了我,我不服气,就顶嘴,被梁先生传唤了去。梁先生板起面孔严肃地批评我不守纪律,他说:“刚才,是建筑系主任梁思成和你谈话,我的意见你必须执行;下面是小老头梁思成和你讨论‘玩’的问题,你爱听不听都行。其实,‘玩’是好事,学建筑的人多玩多见识,只是必须会玩,不能傻玩。”他讲了许多自己年轻时在体育、文艺方面的精彩经历。“运动队的人设计体育场的跑道就不会忽视跑道的弯道坡度和冲刺后的缓冲道,合唱团的人设计音乐堂就不会忽视后排观众席的音响质量,他们的设计观念和毫无文体兴趣的人的深度不同。但是你光傻玩,不看,不想,那就叫白玩。玩的时候要顾及四周,东张西望,想一想,如果让你做这个设计,你怎么处理?要玩,不要当书呆子。”
我想起四年级的时候,我有一个设计方案受到大家的夸奖,飘飘然地拿去给梁先生看。看后他什么夸奖的话也没有说,让我下楼去拿一个碟子、一个碗上去,再把书架下的一个小陶土罐子拿出来,让我灌了太半罐子水,然后对我说:“你看,这半罐子水不满,有人会对它在意吗?可是现在你把这水倒在碗和碟子里直到溢出为止,然后人们会惊呼水太多了,水真多。其实,罐子里还剩很多水,罐子里的水才真多,你可千万别把自己捏成碗,更不要捏成碟子,那就没出息了。”
我在回想罐子的事时,先生立刻唤回我的思路,嘱咐我:“每当你做成一件事受夸奖时,一定要冷静地去调查一下还有什么不足,甚至勇敢地问一问有没有错误,认真总结,定出新的目标,这是不断进步的诀窍。千万要改正你的缺点,不要在成绩而前沾沾自喜,甚至跟别人计较自己的功劳有多大。要记住,我今天的话很重要!”“当然,我的画也很重要,现在把曾受你夸奖的那张谐趣园的画送给你。”他的话我铭记至今,他的画就是梁先生画集的封面。
琐琐碎碎的许多小事,教诲指点终生,却无法回报。世上最无法弥补的是时空造成的无奈,越是在纪念、追念先生的时候越是难过,真是难过极了。
(本文为2011年清华大学百年校庆纪念文章,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