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那人那狗
天还很暗,山、屋宇、河、田野都还蒙在雾里。鸟儿没醒,鸡儿没叫。早啊,还很早呢。可父亲对儿子说:“到时候了。”
父亲审视着儿子阔大的脸庞,心里说:“你不后悔吧?这不是三天两日,而是长年 累月地早起哩!”
父亲和儿子的手背,同时拂过一抹毛茸茸的东西——是狗,大黄狗。它早起来了。不管怎样,是要出发了,像往常一样。远处,有等待,有期望。在脚下,有无尽伸延的路。那枯燥、遥远、铺满劳累、艰辛而又充满情谊的路啊……
古老的石级,一级一级朝雾里铺去,朝高处铺去,朝远处铺去……
在很漫长的日子里,只有他和狗,悄悄地划破清晨的宁静。现在,是两人——他和儿子。支局长让儿子顶替,能顶替吗?仅仅是往各家各户递信送报吗?没那么简单。仅仅是凭着年轻血旺,爬山过岭吗?没那么容易。
于是,要带班,要领他走路,要教他尽职,还要告诉他许多许多。
于是,上路了。那新人迈开了庄严的第一步,那老人开始了告别过去的最后一趟行程。还有狗。
晨雾在散,在飘,没响声地奔跑着,朝一个方向劈头盖脸倒去。这时分,山的模样,屋、田畴、梯田的模样才有眉有眼——天亮了。近处有啁啾的小鸟,远处和山垄里回荡着雄鸡悦耳的高唱。
他告诉儿子:他跑的这趟邮路,有两百多里路。在中途要歇两个晚上,来去要三天。这一天最累人,最辛苦,所以要早起。走得紧,才不至于摸黑投宿。
狗在前面慢慢走。儿子嫌狗走得慢,便用膝盖在狗屁股上顶了一下。父亲说:“不要贪快哩,路要均匀走。远着哩。暴食无好味,暴走无久力哩。”
狗看看老人的眼色,它没看出要加速的示意。它不理睬年轻人的焦虑,它依旧平衡着它的速度。
这时太阳已经把山的顶尖染成一片金色,而山脚却被云遮雾盖了。好像这山浮在水里,风吹雾动,这没着落的山也跟着浮游。老人每每目睹这样的美景,他便想起传说中的神话。这空空山野、漫漫行程,是一个任那万千思绪神游的天地;这空幽而飘渺的云中岛屿,确实能勾起身临其境的人恍惚而神奇的联想。老乡邮员靠着它,战胜寂寞,驱散疲劳。
在谈完业务以后,父亲特别叮嘱儿子:“倘若桂花树屋的葛荣荣有信,那就要不惜脚力,弯三里路给送去。他和大队秘书关系不好,秘书不给他转信。木公坡的王五是个瞎子。他有个崽在外面工作,倘若来了汇票,你就代领了,要亲手交给王五。他那在家的细崽不正路,以前曾被他瞒过一回汇款。螺形湾这两年养了兔。去送信时,要喊住狗,莫做野兽子咬,狗还没习惯……”
邮包掏空了一些,但很快又塞满了。有要寄包裹的、要发信的、汇款的,八十多斤的邮包,挑回去,只怕是有增无减哩。
其实,只隔三天没来,父亲就像隔了半年似的,没完没了地打听山里的情况:牛啦,猪啦,结亲嫁女啦,鸡毛蒜皮,面面俱到。
在热情的村民家住一晚后又开始了下一天的行程。七十里弯弯路,不平坦也不陡险,就是难过那挡路的九条溪流。乡邮员必须毫不犹豫地脱袜卷裤下河,严寒也罢,急流也罢,必须通过。老人的关节炎可能就是这样长年累月而积疾的。
在平川里,他家乡近旁有大河,儿子是水里好汉。可是,儿子不一定能过好小溪。他要一一告诉儿子过溪的方法,告诉他每条溪下水的合适方位;告诉他在某种情况下河水的大体深浅。肩膀上挑的是千斤重担,这不是儿戏啊!
儿子有一双粗实的有茧的脚,有着庄稼人稳重的步伐。他从容地涉过小溪,把担子放在溪那面干净的草地上,又过溪来背老头——他不让父亲脱鞋袜。该是父亲结束下冷水的时候了。
狗不肯先过河。它历来是伴着老乡邮员过河的。狗看着陌生汉子把邮包放好以后,又涉水过来。粗壮但冻得通红的双脚稳稳地踩在岸边浅水里,略曲着背,把双手朝后抄过来……
就这样,父亲弯着腿,双手搂着儿子的颈根,前胸、腹部紧贴着儿子温热的厚实的背。儿子那粗大而有劲的双手则牢牢地托着老人的双脚。
狗高兴地“嗷嗷”叫着,游在水里的身子紧傍在儿子的脚上方,拼力抵挡着水流。父亲有一瞬间的眩晕。他怀疑这不是现实。当他睁开眼,看见溪面在缩,水推着狗的“哗哗”声在变小——这显然是过河了,快靠岸了。老人滴下了一滴眼泪。儿子的脖颈一缩。
在父亲的记忆里,他也背过一次独生儿子,可仅此一次。
上岸了。狗“汪汪”朝老人喊。告诉他:别痴痴呆呆,该要做什么了。
过一会儿,狗奔跑着给年轻乡邮员衔来一把茅草,又闪电似的奔进林子。儿子刚找到父亲准备的火柴,点燃暖脚的茅草,狗又拖来一小把枯树枝。
篝火已燃起,父亲把火拨旺,好把儿子冻红的脚暖过来。狗在远处使劲抖着身子,把水珠子从毛里撒开去,然后躺在火边烤着,温存地把舌头舔着年轻汉子的手背——他不陌生了,他是好人。
……
第二趟行程,父亲仍旧放心不下,他想再带儿子走一程。
可在一道唱着欢歌、不停不息地奔跑的小溪旁,在一座古老的不长的石拱桥的桥头,儿子挑着邮包,站住不动了。父亲如果不转回山坳那面的绿门绿墙的营业所,他决计这样站下去。直到晨雾散去,直到朝阳升起,哪怕耽误一截行程。就这样,让八十多斤重的担子压着肩膀,就这样站着。
雾不大,加上溪水的反光,父亲分明地看见儿子脸上的固执。
于是,他决计不再送了。
于是,一支黄色的箭朝那绿色的梦里射去。
(节选自彭见明《那山那人那狗》,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