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荒者
李广田
哥哥从小便生得瘦弱。有一只眼睛是斜着的,也特别细小,因此看东西时,常是把脑袋斜着。长大后,我常从他那只斜而小的眼睛上回忆起童年的影子来。
当我还未曾学着识字时,哥哥便已读了《孟子》《论语》,也读着《买卖杂字》。大概那时候父亲已给哥哥把职业决定了。【A】我曾和哥哥伴读,他把一本小书紧凑在一只眼晴上,又常把眼睛紧盯着一个方向,紧盯着,好象在沉思着什么。他很驯良。
天气暖和的时候,我常随哥哥到野外去。春天来,是满飞着桃花,夏天,到处是桃子的香气。我在路上跳着跑着,或是放开噪子唱着村歌。哥哥却常是沉默着。有一天,他忽然问我:“你将来打算干什么?”“我?——也要读书吧。”“难道,你还能读书到老吗?”不曾想到过所谓“将来”的我,这问题是回答不出的。“那么,哥哥要干些什么呢?”自己这样反问着哥哥,觉得很妙。
他又沉默着了,好象在思索着什么。【B】他把脑袋仰着,眼睛紧盯着远方,好象连脚跟也要抬了起来,就如一只将要飞去的小鸟,紧张着翅膀。他那只斜而小的眼睛几乎完全闭住了。
两年之后的一个暑假,我从省城回家的途中,经过县城到哥哥的小商店去。
小商店在一条并不热闹的街巷中。门面还较宽敞,里边就太窄狭了,令人感到闷塞。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一张歪了的小桌上放着笔墨账簿,街巷狭得象条缝,从哥哥的位上看不见一线天空。
“啊,岑,两年不见,真是长大了不少呢。”哥哥一见我,显出了惊喜的样子。他还说了些什么呢?我完全不记得了,他比从前变得更沉默了。只是那一大一小的眼睛里,依然是藏着什么秘密似的,放着幽凄的光。
“哥哥,商店的生活可还好吗?”“没有什么,作着这样的事只是不得已罢了。”“那么,这
样的生活要干到几时为止呢?”我又问。他又沉默着,像在沉思着什么。我忽然觉得他不是我的哥哥,而是一个过路的陌生人,或是一个从远道归来的旅行者。暗紫色的薄唇,深陷的眼睛,那一只小而斜的眼睛,也显得更斜更小了,高耸的两颊上没有血色,满脸上似是罩了一层暗影。忽然,他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所苦,不断地向地下吐唾——啊,不是痰,是血!
哥哥终日只是伏在黑暗的小角落,身体原就纤弱,又过着囚徒似地生活,这大概就是致病地原因。后来,又谈起些琐细的事情,他只是不关切地应和着,说,仿佛世界上并没有他的去处似的。“岑,要苦苦地用功才好,将来也可在外边作出点新鲜事业:像我这样,怕是没有什么成就的了。”
不曾等到中学毕业,我便离开我的学校生活。这以后,便是南北流转,过着浪人的日子这样的日子又过了三年之久,我竟又混迹在大学里。
某日上午,忽然从门缝里掷进一封信来:
岑弟,碰到你的同窗,说你在大学堂念书,我听了很喜欢。明天,我就到北京城,顶好是能见见面……我打算到西北边塞去,这是我早就想干的事业了。那边荒地多,地价廉,在那边干个三五年,总可以买到几十顷荒地,也想把家乡的穷人们领去干干呢。爹娘都哭着留我,可是,我已经把一个很好的盼头放在老人们眼前了,爹娘也就忍着泪把我送走了。再过几日,我就到达西北边塞了。
我的心跳得厉害。浮在我的眼前的是多少年前的哥哥那脸相,但却不是在那暗黑的小商店里,而是在一片无边的荒野里,那里是遍地林莽,风云异色。
到西直门车站时,车已进站了。费了很多工夫,才找着哥哥。虽然面貌更清瘦了些,但不再象从前那样阴暗了,且用一个微笑望我。
哥哥在人丛中指着一个乘客说:“这是高先生,到西北去的同伴。”话犹未了,就响了汽号,车要开了。哥哥从嫂嫂手里接过一个钱褡来,递给我,说:“路上带钱不多,就先拿这些去用吧;到西北后,有钱再寄来。”
我在慌乱中接过钱褡,又在慌乱中从车里挤了出来,立在站台上刚喘过一口气,车便开了,还看见哥哥那清瘦的脸,在用微笑回望我。我在站台上伫立着,望着那列车的驶去,听着那远了的匆匆的轮声,从车头上喷在空际的灰白的烟也渐渐地淡薄而完全消逝了。
三个月过去了,想起哥哥吐血的情形来,不禁觉得凄然。西北的信寄来了,一看那信便知道不是哥哥的手笔。信写得颇长,也很错乱,但其中的意思是很明白的。啊,哥哥,哥哥谁料在车站的刻匆一见,便是我们的永别呢!
到执笔的现在,差不多是三年后了,哥哥的遗骸依然寄葬在包头镇附近的一座荒山上。每当凄风苦雨,或是为寂寞所苦时,就常想起哥哥的那副沉思的脸来,不知怎地,仿佛到了现在对于他那样的“沉思”才稍有一点了解似的,益觉得可哀。而使我更不能忘怀的,是哥哥那未能着手的开垦事业,且也更觉得那是一桩很值得冒险的事业了。
(选自《李广田散文选》,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