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有域外文学的参照,便把鲁迅故土记忆里朦胧的存在照亮了。这毁誉参半、美丑互照、得之于古风里的神思,民风里的灰暗之迹带来的隐痛,一切都十分复杂地呈现在他的文字里、一面是诅咒,一面有敬意。浙东混沌的语意和生命形态,被一种鲁迅式的智慧过滤了。
从鬼魂文化与地域语境里考察国人灵魂的特色,自然是他的一个发现,不过此间看出他矛盾的地方:一方面对以艺术的方式来表达阴间鬼神意象,带着好奇心和欣赏的态度;一方面对这些鬼文化给“下等人”日常生活带来惊恐与不幸,深深愤怒又深表同情。《无常》与《祝福》的两种形态和两种审美效应,都可以证明他内心对绍兴文化的复杂态度,而那些陋俗对人的戕害,是远远超过这些遗存所保留的审美快感的。小说所虚构的未庄、鲁镇,不乏奴才的破坏和寇盗的破坏。古人的传统如何演化为木然的人生意蕴,他都有描述。读者一面会为“下等人”的悲剧哀恸,一面对那里的古风持有敬意。这种互为否定的存在性,能够看出他的哲学。
晚年鲁迅对女吊的赞赏,看重的是这个绍兴的鬼魂带来的血性的美。他在这个形象里发现了迷人的存在。那就是百姓在底层的压迫里,创造了一种神异的存在,她以异样的神色喊出了百姓的苦楚,是有魔力的闪光。此外,《无常》中迎神赛会的诸多鬼神,曾对少年鲁迅有很大的影响。他通过那些表现和绘画形态,发现了表现非人的存在的一种美感。这些,我们在明清以来的文人笔记里,偶尔也看到。但把它们提升到精神的高度来打量者,是从鲁迅开始的。
如果他只是对绍兴民风陶然地摹写,那自然不能发现更多的谣俗秘密。他从风俗里看文化的疑点,捕捉其间非人性的问题,方显示出眼力的独到性。他的小说写的许多风俗,与真的人的生活均无意义。《明天》里的单四嫂子无论怎样用民间礼仪和医术,都无法让孩子起死回生,那些古老的遗风对鲁镇人是徒有其表的。他在散文《父亲的病》中痛斥民间中医的迷信话语方式给人带来的负面因素,置身于强大的民风里,却没有一丝生的希望,收获的仅是绝望。这种非逻辑的审美性,给我们一种新颖怪诞的画面感,其间美丽的图卷有的则得力于绍兴文化的浸泡。我们于此看到了民间性与历史哲学之间晦明不已的关系。
旧俗里可以让儿童开心的存在,还是太有限了。鲁迅对浙东文化里远离儿童心性的遗传颇为不满,他对那些大人化的民间理念,有着刻骨的不快,对《二十四孝图》内在于儒教里的气息,大为不敬。有另一双眼睛在照着那些遗存,似乎发现了其间的大问题。民间的这些图册,如果在没有利害关系的人看来,自然有它好玩的地方,可是一旦与人生结合起来看,则问题多矣。鲁迅清醒地知道,风俗也在吃人,那些奇异的鬼怪,不仅无助于青年快乐地生活,反而将人的快慰消解或者囚禁了。风俗与礼教一体的时候,人性便遭遇到高墙,被隔离于阳光之外。
到了《祝福》那里,风俗与礼教吃人的话题,就面目更清了。杀死祥林嫂的,是看不见的流言和百姓的信仰。死后的诱惑,灵魂的存在,将无法生存者逼向了死亡。绍兴的诗意到此中止,那些古老的、有意味的遗风,对活着的妇女,还有什么慰藉呢?在小说里,鲁镇的环境和遗传,那么深地呈现着,似乎是一种宗教式的图景。那些与冥冥之中的不可知的存在关联的人与事,便有了哲学与诗的意味。在描述故事时,他那么残酷、痛楚,有着柔性的力量,使我们看到了儒家文化所没有的另类笔法,或者不妨说,鲁迅用自己生命的光,把存在的虚无之域照亮了。
(节选自《鲁迅的浙东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