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易水
张承志
我也曾在易水,掬着销肠伤骨的冰冷河水一口口喝下。已经时隔二十年了,忆起来仍然禁不住打一个寒噤:好凉啊......
如今窗下南眺,只见楼涛楼浪滚滚向南,只有混凝土沙漠上腾曝着的灼烫蒸气,哪里望得见南方的易水呢。
清夜在暗色中南望,还能在黑蒙中多少幻想易水的碎动呜咽;若是在这样凶恶肆淫的暑昼正午,人连那痴游幻视的一束神经也被残酷地烙断了。
炽日之下,我无法回忆遥遥的易水。
静想来,怀念易水真是乖僻招嫌得很呢,看看中国智识阶层诸色人等,有经商的帮闲的求官的淫乱的,人人忙得不可开交,谁会突发异想怀古易水呢。
而我之怀念易水,先是怀念我自己的少年。那时节曾经两次下易水,第一次十七岁,第二次十八岁。
在当年的清华附中,不知缘由地悄悄有一股崇拜狼牙山的思潮。据我所知,至少有三支人马都以登上狼牙山的棋盘砣峰为夸功资本。壮烈的狼牙山五勇士,仿佛直至一九六六年还在悬崖边缘上振臂呼唤,那股凛冽的豪气直直北上逼进北京,我们怎能坐得住呢?当年的朋友们在心底的意识里,大概都觉得自己也属于那样的烈士吧。于是,第一次是步行,由涿州而易县,在易县郊外的冬日里,首次看见了清冽微黑的易水。
感谢中学语文课,人人都背诵过荆轲刺秦王的段子。还有,那时流传着毛主席青少年时代的一些旧作,其中有“自古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烈士武臣多出凉州”——后来居然潜入了我的血液,令我至今偏爱北方。
雀跃欢乐在易水河畔,我们久久不去。都喝了几掬易水,那水冷冽透心,回想起来犹觉凉意。易城郊外,冬村烟树,旷野无声,整个北国农村的大地都呈着一种萧条而刚硬的灰色。后来再向山里走,经过东流水,住进五勇村,天就纷纷扬扬地下雪了。过了阎王鼻子,再过了小鬼脸,矗立着纪念塔的棋盘砣主峰就在眼前了,它正朦朦胧胧挑着暗沌沌的雪天,在半空中静默。
在棋盘砣主峰上,遥遥望去远方有一线蜿蜒着晶莹的光亮,我们都猜那就是易水。大家默哀似的,一时都哑住了,久久地凝视着那闪烁着的白线。
第二次也是隆冬。
我们一行伙伴数人,骑自行车出清华南门,经高碑店下京保大道,过易县、涞水、紫荆关、浑源、蔚县,折回沙城、官厅--穿行太行山脉两遍,共翻越十架大山。最后粮尽钱绝,各自选路逃回。有的饿着肚皮骑车两天败兵似的窜回,有的在官厅车站押了自行车甘当囚徒被遣返一一而那次千里关山的第一站,又是易水。
易水已经是我们的旧友。
我们列队一排,都骑在车上,停在易水上一座木板桥上,拍了一张照片。如今那张褪色的旧照片已是宝贵的收藏了:八九个少年英气压不住傻气,搭着肩,定着车,一字排开在薄薄的木板小桥上。易水泊泊碎裂着,摇闪着变幻的亮星,从桥下不绝地流淌过去。看得出水流薄薄泡着石滩,也看得见河底卵石上的薄薄冰壳。
苍茫的大地上,仍然凝滞着北方那种解释不清的悲壮气氛。
背后的狼牙山,仿佛是易水的某种解释。而如今,无论是易水还是狼牙山,都从中国人的意识中褪尽了。今天这样突兀地忆起易水,不仅觉得寒意袭人,而且觉得那一股寒水也是拒绝自己的。
如今不知易水怎样了。
每逢提襟涉渡,总觉得上游人烟繁殖,工业林立,河水浊腻不爽。想起当年易水的清纯冷冽,往往有恍世之感。抽出插架岁久的一册《史记》,见注云:血勇之人,怒而面赤;脉勇之人,怒而面青;骨勇之人,怒而面白。而荆轲神勇之人,怒而色不变。读罢,呆坐良久,周身麻栗阵阵。
古人对于人,特别是对于勇者,看来研究体味得早已入木八分,透骨及髓了。而今,作为勇者的古人,还有那道沉默的易水,也许永远也不想向后世昭示他们的秘密了。
汉文明之中的烈士传统,好像已经在易水两千年的淘刷之下,一去不返了。
作为燕人,居于燕京,我应当寻暇再去看看那条易水。无论如何,江山未改,易水尚流,再去看看一定会得到些真实感触的。
若去时,还是要在冬季等一个无雪的日子。在萧萧寒风中看村野如烟,在迷蒙空漠的大地上,试试能不能遇着二十余年前那些切肤的感受。
然后,我要掬一捧易水饮下,看看它,不,是看看自己的肚肠还有没有那种冰冽的感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