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
祖母去世二十多年了,这么快。那年我才十多岁,尚不知世事,又过了青涩少年的青春,“刷——”就到了中年。
前几日与姑姑一家聚会,姑妈说起小时候:那时候你奶奶年轻漂亮,瘦高个,穿青布裤子白布衫,头发挽一个髻子。她早晨起来烧水做饭,然后我们哥仨站在枣树下——那时我大哥拉二胡,我二哥吹笛子我唱歌……这句话说出来,全场静了。
那是怎样的一幅美好画面,春日艳艳,一个女人在低头做饭,即使每日里劳作,衣服依旧那么干净透亮,三个孩子在枣树下拉琴唱歌。A枣花开了,香气袭人。那大概是姑母最美好的记忆。而祖母的教育也影响了她的三个孩子——大儿子(我的父亲)一生痴迷于音乐、书法、科学,一把二胡拉了一辈子,并把自己的孙女培养进了兰州大学音乐系二胡专业。叔叔一生喜欢吹笛子,参军后转业到辽河油田,晚年仍然保持浪漫主义情怀,常常一个人去周游西藏、青海。姑妈更是浪漫了一生,当了一辈子音乐老师,弹钢琴出神入化。姑姑说:如果没有你祖母,我们没有这样好的情怀。
而在我的印象中与祖母却不亲不近。
我儿时在一个叫南燕务的村子里长至八岁。母亲生下弟弟便把我送到外婆家。母亲与祖母关系一般,自然会将女儿送给娘家养。在八岁之前,我对祖母的印象寥寥。她那时照看叔叔家的孩子,母亲自然不满,而我与祖母的感情几乎是空白。
八岁,我回城里读书,总见祖母穿了白衫黑裤坐在枣树下听评书。哦,她长得真好看。和外婆比起来,真好看得多。身材亦好,瘦高的个子。外婆矮而胖,而且没有脖子,自然不如祖母好看。祖母身上有种莫名其妙的气息,这种气息甚是吸引我。她识过一些字,还会唱评剧和梆子,那些戏从她嘴里唱出来真是好听。
但祖母与别的女人比来,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气场,她几乎从不出门,常坐在枣树下听收音机,B院子里有四五棵枣树,枣花开的时候落在她的发间,香极了。
我却并不靠近她。她天生让人有隔阂感、距离感——多年之后,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突然心头一酸,那潜伏了多少年的基因或DNA,它们扑到面前,似是故人来。
我已是,中年。
后来,我与她同住。她的房间雅致,墙上是连环画《霍小玉》《穆桂英挂帅》……床下的柜子上有绿色暗花,纸糊的窗透出木头方格子,上面贴了她剪的鸳鸯。她仍旧一身白衫青裤子,美得有些沧桑,却自有让人想靠近又不能靠近的气息。
虽然与她做伴,却依旧不亲近。我说话是细声细语,她睡西边,我睡东边。我假装睡着了,听她跟着收音机唱戏,后来真睡着了——后来的后来,我与戏曲结下极深的缘分:去中国戏曲学院教学。去很多大学讲戏曲,写了《裴艳玲传》。有三四年时间,都在和伶人打交道,那时祖母已离世多年,如果她知道孙女能唱程派《锁麟囊》该多高兴啊。每每想起这些,总会想起祖母。但祖母早已不在,早已不在。
祖母心气高,是小镇上第一个去北京的老太太。她每次去姑姑家都要去北京。在我小时候,北京是一个遥远的地方,而祖母能经常去,在北海、颐和园、故宫照了相回来,放在相框里,有邻居来便指给人家看。我站在一旁,恨她不带我。她不爱孩子,她爱她自己的世界——我越老越像她了,像得不留余地,像得片甲不留。
她带我去赶集市,不似外婆那样疼惜地问我想吃什么,亦不会牵着我的小手。她疾疾地走到前面,像风。白衫子还是那么白。她的头发也有白发了,她的青裤子像有风。我想我不爱这个孤傲的老太太。我比她还倔强,绝不撒娇,绝不讨好她。以一种敌对的姿态和她抗衡着。但她身上分明有一种气质,让我难以离开,那是远比外婆更要迷人一千倍一万倍的气息。莫名其妙却又欲罢不能。
她每每从北京和廊坊回来,都会带一些奇怪的东西回来——几个假领子、几块牛皮糖、一筒麦乳精……她把假领子给我缝上:小女孩,就应该知道打扮自己。我留着短发,穿着男孩儿衣服,又丑又小又自卑。她的高个子白皮肤,她的白衫子青布裤子,她的居高临下,她的清冷。
几年后,我长得又高又瘦。很多年后,我欢喜穿白衫子青裤子。很多年后,我一边听着收音机一边跟着唱戏。很多年后,我亦清高冷淡不与常人俗闹,亦格格不入只做那个唯一的自己。
——选自雪小禅《在薄情的世界里深情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