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生地
王祥夫
①这地方，就叫花生地，据说这里原来种过花生，现在是，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片灰色的水泥楼群。老赵就在这个小区里看车棚。人们总是能看到老赵在小区里走来走去，但人们就是很少能看到老赵那个个子细高细高的儿子在做什么。只是，人们早上能看到老赵个子细高细高的儿子上学去了，骑着一辆旧车子，“哗啦、哗啦”。晚上，人们又看到老赵个子细高细高的儿子放学回来了，还骑着那辆旧车子，“哗啦、哗啦”。人们从来都没见过老赵个子细高细高的儿子在院子里玩儿过。花圃里的蜀葵开得正好，这种花实在是太能长，一长就长老高，开就开出各种颜色的花来，但来一场大风，这花就会给吹得东倒西歪，但就是给风吹倒在地上，它还会照样横在那里开花。
②老赵这一家人是花生地小区里最最特殊的一家。人们有什么事都会去找他们帮忙，搬个东西上楼，要拉点儿水泥沙子回来，注定都是老赵的事，无论谁一喊，老赵就去了。夏天的时候，人们在屋里热得待不住，就下到下边来，站在车棚前边说话，老赵也会加入进来。八楼的居民就是这样与老赵一家亲近起来的。
③八楼的人们在自己的屋子里居高临下望一望下边的老赵，那棚子，那乱糟糟的各种破烂，让人们无端端觉着老赵的生活是零零碎碎，那是零零碎碎拼凑起来的生活，这样的生活会有前途吗？这么一想，老赵家的一切都仿佛在人们的眼里暗淡了下来，像谢完了幕的舞台，灯光正在一盞跟着一盏熄掉，人已经走光了，只有模糊不清的人影还在台上晃，这模糊不清的人影必然是老赵两口子还有他们那个子细高细高的儿子，这让人们在心里生出些无名的怜惜。
④真正的深秋还没来的时候，老赵的女人又在那里张罗着腌菜了。老赵弯着腰把缸和瓮都搬到了院子里，又把那些缸都洗了又洗，很庄重，像是在做一件大事了。老赵儿子也参加了进来，细高细高的个子也弯着，帮着挪缸，这真是少见。那些洗过的缸和瓮必要在院子里倒扣一夜，第二天才可以开始腌。要腌的大白菜在入缸之前还要晾一晾，就一棵一棵地立在车棚外边的墙根下。老赵一家在那里腌菜了，腌过了大白菜，怎么说，居然还要腌韭菜，小区的人们还没见过这么腌韭菜，整腌，不切，用盐又多，腌出来的韭菜黑绿老咸！
⑤老赵这天忽然要请客了，请八楼的邻居，要他们下来吃一顿便饭。
⑥这是晚上，天已经黑了，有蝈蝈在外边叫。老赵女人在后边把第一道菜炒青椒炒好了，个子细高细高的小赵把菜端了上来。第二道菜，里边的客人闻到了，是炒芹菜，当然是肉炒芹菜，这菜香气好像是清了一些，实际上却更浓，里边的人已经开始喝酒了。炒芹菜过后，人们的鼻子给剧烈地煽动了一下，是异香，这异香乜只是茄子香，是烤茄子啊。烤茄子是用一个大盘给老赵那个子细高细高的儿子端了上来，烤茄子颜色多好，是绿，绿之中有些微焦的意思在里头，上边是大量的蒜泥，还有油，是三合油，亮亮的。这道菜一上来，人们便暂时停止了喝酒，筷子纷纷都伸向了烤茄子。烤茄子过后，再没动人的味道传过来，但下一道菜却更具煽动性，是火烤山药，山药还是去年窖里窖的，大个儿的紫皮山药，在灶下烤得沙酥酥的，一剥皮，里边的瓤儿便松松地散开在碗里，这烤山药是要调了刚刚腌好的芥菜来吃，芥菜，一盘，白白绿绿，是细丝，端了上来，这菜好不好？好！饭店里吃不到。这一顿饭吃得人们都很高兴，酒也喝得差不多了。
⑦最后一道菜，还是老赵那个子细高细高的儿子给慢慢端了上来。这盘菜与别的菜不同，是用一只大盘子端上来，上边还严严实实地扣着一只盘子。老赵的儿子脸红通通的，他把盘子端端正正放在桌子中间了，眼睛却看着他的父亲。老赵对他个子细高细高的儿子说：你把盘子给叔叔大爷们打开，让叔叔大爷们看看你这道菜。老赵的儿子呢，笑着，两只手好像不知道往什么地方放。这时候，老赵的女人也出现了，站在门口，笑着，好像是，她累了，就靠在了门上，一直笑着，她在背后对她个子细高细高的儿子说：你就打开盘子让叔叔大爷们看看你的菜。老赵那个子细高细高的儿子忽然有了勇气，他已经把手伸了过去，白皙的手指，把扣在菜盘上的盘子轻轻一掀，这中间他还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把盘子一下子掀了开来。盘子里居然没有菜，红红的，盘里放着一张对折的红纸，像是请帖。老赵的邻居们都有些傻，都抬起脸看定了老赵，老赵是抑制不住，他的手，怎么说，居然在那里抖，他抖抖地把盘里那请帖样的红纸拿在手里了，手抖动得就更厉害了，老赵把那对折的红纸拿在眼前念了起来，声音也在跟着抖，这回是，老赵的那些邻居们也激动起来。他们都听清了，这是入学通知书，老赵那个子细高细高的儿子的入学通知书，老赵的儿子，怎么说，居然被录取了，而且是，清华大学！这真是最好的一道菜。是楼上的沈局长，声音激动得有些不对头，他说话的时候，老赵和老赵女人的脸上都一道道亮亮的。这真是最最好的一道菜了！沈局长又说，激动地大声说，手也举起来：世界上还有没有比这道菜更好的菜？老赵的那些邻居们都纷纷举起杯子来，老赵的手抖得更厉害了，接过酒杯，一杯酒倒有一半儿都洒在了地上，另一半喝到嘴里马上又给顶了出来，人们都听到了老赵那尖锐的哭声、从胸部一下子汹涌澎湃了出来。
⑧花生地真是好地方啊！不知谁叹息了一句，说。
（本文有删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