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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军校

泔河村的敦厚妈一辈子逛过的最大地方是观音镇。翻过泔河,上一道坡,走两顿饭的工夫,就是观音镇了。观音镇是真的好;那么宽的路,那么多的人,那么多好吃好喝好穿的。虽然这些吃喝她都没享受过,可逛一逛也够敦厚妈幸福几天呢。敦厚六岁,敦厚妈摔跛了腿。从此,敦厚妈再也没有逛过观音镇。有一回敦厚妈走娘家,正好有一辆大卡车来娘家拉西瓜,那车真大,拉的西瓜真多,跑得真快,敦厚妈惊骇得不得了,一跛一跛地跟出去半里地看稀罕。回到村里,敦厚妈就一遍一遍地给人讲那汽车,听的人听着听着都笑了。

敦厚妈守寡早,就守了敦厚这么一个儿子,因此把敦厚看得比埋在屋角的钱罐罐还紧。所以,当敦厚想当兵的时候,敦厚妈死活不依。村支书张大昌对敦厚妈说:“你还能把他守一辈子?叫娃去当兵吧。”敦厚舅舅也支持;敦厚妈的心动了,说:“那就叫娃试试。”敦厚一试,真就“试”上了,崭新的军装穿上身,就要走了,敦厚妈把前襟哭湿一大片,说:“这可咋弄呢,娃从小都没出过门,衣裳破了谁给他补,饥一顿饱一顿的,谁记挂他呀……”敦厚还是走了,眼圈红红的,和同村孙四海、孙长明一起去当兵了。

敦厚当兵的第三个年头回来了,和村里的小秋结了婚。小秋是个俊人儿,少话,识理,没过门就三天两头来帮敦厚妈做家务,妈长妈短地叫。没几天,敦厚回部队去了。敦厚妈就和小秋相依着过日月,不争不吵,像母女。泔河村的人都说“敦厚妈真是有福气呢”。又过了两年,敦厚寄回来一封信,说他入了党,转成了志愿兵,要去一个油田当石油工人。泔河村的人都替敦厚高兴。

敦厚是个孝顺儿子,他到油田当了石油工人,每次回来,都给妈买好多好多好吃好穿的,帮妈干所有农活,用自行车驮着妈到观音镇逛两回集。敦厚的话变得多了,当着全村人的面,讲他的油田,讲他的油田有多大,讲他的油田有多好,讲得一村人都勤勤地朝敦厚妈递艳羡的目光。敦厚又要走了,临走,给妈留下了好多的钱,又叮咛媳妇小秋好好地侍候妈。就在这一年的年根,敦厚匆匆地回来了,又匆匆地走了,走时带着小秋。

诺大的一个屋子,空荡荡的只剩下敦厚妈一个人了,她常常盼敦厚盼到天明,只要碰到村里的人,敦厚妈就一直说她的儿子敦厚。有一回,孙四海他妈说:“你敦厚咋不带你进他的油由上去逛一逛啊?”因为孙四海刚带他妈逛了咸阳。每逢这时,敦厚妈就替她的儿子说话:“敦厚也是叫我去的,我想咱一个农村妇女,腿又不好,话也不会说,走不到人面前去;再说了,敦厚又要忙公家的事,咱去了给娃惹麻烦呢。”村里的人也就信以为真了,不再说这类话。敦厚妈回到家里就犯嘀咕了,敦厚可从没说过接她去美丽的油田逛一逛这话!再说了,她也真想去敦厚的油田上逛一逛了。所以,当敦厚再次回来的时候,敦厚妈就有心问一问敦厚了:“敦厚,油田上真像你说的那么好?”敦厚说:“好,娃能骗你吗?几十万人的大油田,顶咱几千个泔河村,高楼房,宽马路,人山人海。”敦厚妈说:“妈这腿不争气,要不,妈也想到你的油田上逛一逛呢。”敦厚的口吻就变了,躲开妈的目光;含糊着说:“其实也没啥好逛的。”这一天,敦厚的舅也来了,他也给敦厚说:“你和小秋一走,你妈一个人在家里孤呢;你把你妈接到油田上逛一逛。”敦厚还是说:“其实也没啥逛的。”

此后,泔河村人的话变得难听了:“真看不出敦厚是个没良心的。”

敦厚妈说:“是我不去,油田没啥好逛的。”

孙四海他妈说:“没啥好逛的?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没啥好逛的他为啥把他媳妇叫去逛呢?”

孙长明他妈也附和着说:“不是咋的,往后少跟这人打交道。”

村里人都这么说,次数多了,敦厚妈就觉得脸上不光彩,人多的场合去的也少了。

敦厚妈的身子一日不济一日,年底就突然不行了。支书张大昌做了主张,一封电报把敦厚从油田上招了回来。敦厚夜夜陪着妈,给妈端吃喂喝,无微不至。小秋更是殷勤,尽着一个媳妇的孝道。敦厚把妈驮到县医院查病,医生冷着脸叹了口气说:“准备后事去。”敦厚把妈驮回村里了,急着要去油田。在村口,支书张大昌拦住了敦厚的去路。

张大昌说:“敦厚,你妈是有今没明的人了,赶紧接你妈去油田逛一逛。你要有良心。”

敦厚说:“叔,我知道。等翻过年,我就给我妈看病,就是走到天南海北,我也要给我妈把病看好。”头一低,那泪就“叭叭叭”地砸下来。

张大昌说:“你妈是没几天的人了,你现在就把她接走。”

敦厚说:“叔,我有难处。”

张大昌沉了脸,说:“敦厚,你要是今日不带你妈走,从今往后,你就别再叫我叔,泔河村就没你活人的地方了。”

敦厚咬咬牙,走了。

敦厚走了,泔河村的骂声也就起来了。

敦厚走后第十九天,小秋正在给妈熬药,门外来了一辆小车,下来几个人,说是接小秋和敦厚妈,还有村支书张大昌。一见面,小秋就抱住张大昌,哇的一声哭了。

一行三人来到油田,来到了敦厚所住的单站上。这里,就他一个采油工,一个单站,好大一座山,一口油井,一节列车式铁皮房,住着敦厚一个看井人,四野茫茫,遥无人迹,比他们的泔河村还荒凉。小秋的感觉是准确的,敦厚死了。有三个盗油人,开着四轮车,敦厚拦车,他们送钱,敦厚不要,他们吓唬,敦厚不怕。敦厚伸手拦在路中央,说:“想把油拉走,就从我身上碾过去。”

装满一车油的四轮从敦厚身上碾了过去……敦厚死前,留下话:把我妈,还有支书张大昌接到油田来看看。还说,他这几年攒的钱,全用来给他妈看病……

采油厂的领导说,这口井是全厂最远的一口井,没有人愿意来住单站。敦厚刚从部队下来,又是党员,他就主动去了。这么多年,他一句埋怨都没有过,从没提出过困难。

小秋抱着妈哭得死去活来,她断断续续地说:“他一直想条件好些了,分了房子,再把妈接来……”

最后,在如何处理敦厚遗体的问题上,支书张大昌和油田上的领导发生了分歧,张大昌说:“敦厚是个好娃,是我们村的光荣,叶落归根,我们村要把他运回去,给他建一个高高大大的墓。”

油田上的领导说:“敦厚同志是优秀共产党员,我们还要追认他为烈士,号召全厂的采油工向他学习,所以我们想把敦厚同志的遗体火化,留在这里。”

双方各说各有理,互不相让。就在他们争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小秋和她的婆婆在山上那个采油小站旁悄悄地为敦厚挖着墓穴。

妈说:“敦厚,你就住这儿,把井看好……”

小秋说:“妈要是想你了,我就跟妈来看你……”

起风了,落雪了,一会儿,天地一色。

(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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