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危险的人物
王鲁彦
夏天的一个早晨,惠明先生的房内坐满了人。这是因为子平,惠明先生的侄子,刚从T城回来,所以林家塘的邻居们都走过来和他打招呼。他离家很久,已有八年了。他穿着一身洋服,走起路来,脚下的皮鞋发出橐橐的声音,庄重而且威严。他在许多中学校、大学校里教过书,不但不能以孩子相看,且俨然是许多青年的师长了。
一切都还满意,只有一件,邻居们不以为然。那就是子平的衣服,他把领子翻在肩上,前胸露着一部分的肉。 外衣上明明生着扣子,却一个也不扣。
林家塘这个村庄是一个风景很好的地方。村屋接连不断,绵延到碧绿的田野中,一脉线似的小河明亮亮地蜿蜒着。整个林家塘都被围在丛林中,一年到头开着各色的花。
一天下午,林家塘的明生和仁才正在半山里砍柴。他们看见子平循着山路从山脚彳亍地走上山去,在一株大树下歇了半天,拿出一瓶酒,呆望着远方,一口一口喝着,坐了许久,又彳亍地往山顶走。明生和仁才好奇心动,便都偷偷地跟着走去。一到山巅,子平便狂呼着来回地跑了起来,跳了起来。...奇异的事还有。子平忽然丢了酒瓶,猱升到一株大树上。他坐在桠杈上,摇着树枝,唱着歌。他玩了许久,便又跳下来喝酒,一会儿,便躺倒在大树下,似乎睡熟了。“不要再看这些难以入目的丑态!”明生和仁才摇着头,往半山里走去。
炎热之后,壁垒似的云迅速地从山顶上腾了起来,一霎时便布满了天空。雷声如从远的海底滚出来一般,愈响愈近愈隆。接着大雨便狂怒地落着。这时,林家塘全村仿佛是恶涛中的一只小艇,簸荡得没有一刻平静。村中的人都战战兢兢地躲在屋中,不敢走出门外。
就在这时,住在村尾的农夫四林忽然听见屋外大声呼号的声音。他从后窗望出去,看见一个人撑着一顶纸伞,赤着脚,裤脚卷到大腿上,大声地唱着歌,往山脚下走。那是子平。
不久,田间正是一片黄色,早稻将熟。忽然一天,林家塘来了一个贴告示的人。大家都围着去看,只见: “......农夫栽培辛勤......租谷一律七折......县农民协会示......”
“娘的!这样好的年成,要他多管事! ....”.
“什么叫做农民协会!狗屁!害人的东西!”
林家塘做生意的人最多,种田的没几个。有一种不堪言说的疑惑,同时涌上了大家的心头:觉得这件事情似乎是子平在其中唆使,加上平时的鄙视,便生出了仇恨。
炊烟在各家的屋上盘绕,结成了一个大的朦胧的网,笼罩着整个村庄。夜又从不知不觉中撒下幕来,使林家塘渐渐入于黑暗的境界。不久,奇异的事发生了。有人看见头上有无数的小星拥簇成一堆,上窄下阔,发出极大的光芒。这叫做扫帚星,是一颗凶星。它被发现时,必有王莽一类的人出世,倾覆着朝代,扰乱着安静。恐怖充满了各人的心中,显然这个人已出现在林家塘了。
这消息像电似地立刻就传遍了林家塘。有几个人便相约去讽示惠明先生,探他的意见。邻居们走后,惠明先生非常地生气。他怒气冲冲地叫女仆把子平喊来。
“你知道农民协会吗,子平?”他劈头就是这样问。
“知道的。”子平毫不介意地回答说。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因为不平等。不种田的人有饭吃,种田的反而没有饭吃。”
惠明先生一肚子的气愤。烟越吸越急,怒气也愈加增长起来。家里隐藏着一个这样危险的人,他如做梦似的到现在才知道,林家塘人的观察是多么真确。七八年来,他在林家塘是一个最有名声的人,他像一个阎王,一句话说出去,怎样重大的案件便解决。他几十年心血所争来的名声,眼见得要被这畜生破坏了!新的思想随着他的烟上来。他在夜间请了村中几个地位较高的人秘密商量许久,写好一张报告,由他领衔,打发人送到县里。
第二天早晨,这消息便已传遍了。大家都觉得心里有点痒痒,巴不得这事立刻就发作。
第三天早晨,浓厚的雾笼罩了整个林家塘。炊烟从各家的烟囱中冒了出来,渐渐混合在雾里,使林家塘更沉没在朦胧中。太阳只是淡淡地发着光, 似不想冲破雾的网,给林家塘人一个清明的世界一般。
阿武婶拿着洗净了的一篮衣服回来,忽然听见一阵橐橐的皮鞋声。她回头细看时,那人已隐没在雾中了。林家塘没有第二个人穿皮鞋,她知道那一定是子平逃走了。她急忙跟着皮鞋声追去。路上遇到了明生,便叫他跟去,因为她自己是小脚,走不快的。
雾渐渐淡了起来,隐约中,脚步声忽然没有了,子平已走入小路。“哼!看你往哪里逃罢!"
明生喃喃地说着。忽然树林中起了一声狂叫,吓得他连忙站住了脚步。对面的山谷猛然又应答了一声。 他看见子平捻着拳头在那里打起拳来了。 他不由得心里突突地跳。
雾已完全敛迹,太阳很明亮地照着。明生忽然看见对面来了十几个人。前面走的都背着枪,穿着军服,后面的是林家塘的邻居们,为首的是惠明先生,他们似已知道子平逃走,追了来的。“逃走了,逃走了!”大家都大声地喊了起来,“快去,快去!怕有手枪呢!”那些兵很快地卸下刺刀,装上子弹,往树林包围了去。子平似已觉得,飞步往树林外逃去。
突然间,一阵噼啪的枪声,子平倒在田中了。大家围了上去。
有几个兵士跑到他的屋子搜查。证据是一柄剑。
溪流仍点点滴滴地流着,树林巍然地站着,鸟儿啁啾地唱着快乐的歌,各色的野花天天开着,如往日一般。即如子平击倒的那一处,也依然有蟋蟀歌唱着,蚱蜢跳跃着,粉蝶飞舞着,不复记得曾有一个青年凄惨地倒在那里流着鲜红的血...呵,多么美丽的乡村!
1927年
(选自《鲁彦作品集》,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