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作为文学意象,还是作为文化现象,鲲鹏都是自由翱翔于天地之间的象征,成为特别具有民族特色的文化符号。众所周知,这一意象出自《庄子·逍遥游》。然而,《逍遥游》中的鲲鹏并不能真正地自由翱翔。那么,在中国文学或文化中,鲲鹏如何由“有所待”而转化为自由翱翔的象征呢?
鲲鹏意象的内涵转换,始于魏晋。魏晋文人一面不能忘怀世俗,追求身名俱泰;一面又要越名任心,追求任诞逍遥。这种深刻的内在矛盾,打破了心灵的平衡。因此,他们就渴望在庄学中寻找到一丝精神慰藉。介于现实与自由之间翱翔飞举的大鹏,也就成为当时文人的心理寄托对象。哲学内涵的世俗化,始于郭象。其《庄子·逍遥游注》题解说,所有事物只要顺乎本性,称乎所能,且又符合各自差异的本性,就是一种逍遥。也就是说,鲲鹏翱翔云空,斥鴳游蓬蒿,在逍遥这一点上,二者是没有差别的。于是,本来“有待”的鲲鹏,也就成为“无待”的自由逍遥的象征了。鲲鹏意象内涵的诗意化,始于嵇康。其《卜疑集》说:“夫如是,吕梁可以游,汤谷可以浴,方将观大鹏于南溟,又何忧于人间之委曲?”这里,“大鹏于南溟”是与“人间之委曲”相对立的意象,于是,大鹏也就摆脱了“有待”羁缚,成为一种超越世俗的自由象征。这就将大鹏意象的内涵诗意化了。后来,阮修借助其创作的《大鹏赞》中的鲲鹏意象,表达出自由、高远、超然的人生襟怀和自由精神,使之成为魏晋风度的一种诗意展示。
到了唐代特别是盛唐,鲲鹏形象发生了质的变化。李白创造的大鹏形象也成为盛唐气象的审美呈现。如果说《上李邕》“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还保留着庄子鲲鹏意象的痕迹,那么他所创作的《大鹏赋》则彻底改造了《逍遥游》中“有所待”的鲲鹏意象。一切神奇之鸟都“未若兹鹏之逍遥,无厥类乎比方”。至此,鲲鹏由“有所待”才能展翅高翔的文学意象,转化为绝对自由、搏击万里的文学意象;由有限地发挥庄子描述的鲲鹏意象,展示魏晋风度的内涵,转化为以庄子鲲鹏为载体而创造出一个具有崭新内涵的审美意象,成为壮浪雄浑的盛唐气象的代表。自此之后,鲲鹏也就成为自由翱翔的象征了。
鲲鹏意象内涵的转换,也是文本接受的必然结果。“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谭献《复堂词话》),是中国文本接受的一种独特方式。这种“何必不然”,或是断章取义,如《左传》记载的春秋时代的“赋诗言志”;或是引申说理,如王国维《人间词话》借助晏殊、柳永、辛弃疾词,说明古今成大事业、大学问的三种境界;或是自由创造,只是截取文学名篇的一个既定意象,按照文本审美表达的需求,自由创造。嵇康、阮修截取鲲鹏意象以抒情,是断章取义,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心中的块垒;郭象对鲲鹏意象的哲学阐释,是引申说理,借《逍遥游》的阐释建构自己的哲学体系;李白的《大鹏赋》则是自由创造,在大鹏意象中,寄托一种激荡天地、冲绝桎梏、自由飞翔的襟怀。后代的大鹏意象,就庄子《逍遥游》的本意来说,是“误读”;就文学创作来说,则是审美创造。
鲲鹏意象的变化,正是通过对原始文本意象的有意识的“误读”,在积极接受的过程中,创造出内涵全新的审美意象。也因此使鲲鹏成为中国文学中最具鲜明民族特色的文学意象。
(摘编自刘运好《鲲鹏意象的“误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