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姿势
禅香雪
①母亲从没有坐过车,从没有出过远门。她去的最远的地方是外婆家。外婆家在富平塬上,离我家四十华里。母亲回娘家,仅限于春节,所以春节承载着母亲对家的渴望。
②又是一年春节来临了。整个冬天都没有见到雪花。爆竹声响起时,漫天的雪粒赶集似地落下来。大年初一,雪下得不管不顾,整整一天也没有停歇。后院的雪,脚伸进去,连膝盖都看不见了。母亲拿着扫帚,来来回回地扫雪。门前的小径,刚刚扫过,又落下厚厚的一层。父亲母亲,站在屋檐下,望着阴沉沉的天,没有半点过年的喜悦。他们祈祷着,望老天能开开眼,收回他那随意抛洒雪花的手臂。
③初二早晨,天还没亮,母亲就起床了。她拉来架子车,铺上一层麦草,再铺上一床棉被,给两个弟弟穿好新衣服,把他们抱上架子车,再盖上一床新棉被。车辕上,挂着给外婆家送的两大袋油包子。梳洗得当,母亲拉着架子车,父亲推着自行车,出发了。我坐在冰冷的自行车横梁上,脚冻得一点儿也不敢活动。我很想坐进温暖的被窝。母亲不开口,我也不敢对母亲说。再说车里也坐不下。虽然雪停了,却不见太阳,路面上全是冻得硬邦邦的积雪。被雪覆盖的道路,看不见凸起的地方,也看不见凹陷的小坑。母亲拉着架子车,一不小心,就滑一跤。她跌倒了,两臂却高高地举起车辕。父亲扶着她站起来,她拍拍屁股上的雪,又继续拉着车上路。
④跌跌绊绊的,过了阎良,太阳已升上头顶。路上的行人渐渐多起来,路面也平整了。父亲给母亲说,他先走,把我送到外婆家,他和舅舅一起来接母亲。母亲同意了。于是,父亲骑上自行车,带着我,很快到了外婆家。外爷没有见到母亲,有点生气,赶快让舅舅和父亲去接母亲。
⑤但天都黑了,还没有见到母亲的影子,父亲和舅舅也不见回来。外爷急得在厅堂上团团转圈。一屋子的人,都不说话。你看我,我看你,满脸焦急的神色。大半夜,母亲回来了,满身的雪泥。两个弟弟冻得直打哆嗦。小姨把他们抱到火炕上,给他们暖身子。舅妈拿来一件新棉袄,一条新棉裤,让母亲换上。母亲靠着老外婆,絮絮叨叨地说她走迷失了。父亲走了没多久,看看西斜的太阳,她心里着急,就想走近道。那条小路她记得清清楚楚,可是给积雪一遮,她就找不着了。岔路很多,她凭感觉选了一条小路,拐进去。起初还能看到脚印,走着走着就没有了。觉得不对劲时,要返回已经太迟了。她想,哪条路都能回家的。没料到,雪天路滑,到了大坡底下,架子车怎么都上不去。两个孩子下来帮忙推,也动不了几步。稍不留意,还时不时地向后退。她想等个人过来帮忙,可等了大半天也不见个人影。两个孩子看着天快黑了,哭一阵歇一阵,歇一阵再哭一阵。
⑥父亲和舅舅顺着原路找,一直找到和母亲分手的地方,也没见到她。他们就一条小路一条小路找,最后在坡底发现了冻得直跺脚的母亲,还有哭得声嘶力竭的两个弟弟。我难以想象,母亲和弟弟们蹲在雪天半夜孤立无援的情景,更不敢想象父亲和舅舅找不到他们的后果。
⑦后来,老外婆去世,外爷去世,母亲疼爱的小姨也远嫁他乡。家中几次变故,让母亲变得漠然。她不再关心外面的世界,包括她至爱的亲人。她再也不走亲戚,包括我结婚后的家。谁都不能把她从家里叫出来。她围绕着生活了几十年的小村庄,来来回回转悠。两条腿是她行走的工具,泥土路是她行走的地方。因而,她行走的半径就极其有限,她看到的风景也就更加有限。有时,她会去最近的街道买生活用品,要么惯性地去田里耕种收获。她不想跟任何人说话,也不过问别人的家事。母亲在自己的世界里,过着与世隔绝的封闭生活。
⑧多少次,我都想把母亲摇醒,让她看看现在的我,坐坐我新买的车,住住我新买的房子。只要我征求她的意见,她就摇头。然后转身走进厨房,做她喜欢吃的饭菜。弟弟生了儿子,母亲忽然和弟媳妇说话了。看到孙子,母亲笑得很开心,脾气也变得格外温和。我尝试着请她坐车出去,没想到母亲竟然答应了。
⑨没有坐过车的母亲,上车都很艰难。她抓住车扶手,先把一个膝盖放上去,再把另一个膝盖放上去。双腿跪定后,两臂按住车座,爬上座位,拍去膝盖上的灰尘,扭转身体,把屁股稳稳地搁在座位里,一动不动地坐着。她上身穿着老蓝色的碎花布衫,上套枣红的碎花棉坎肩。灰白灰白的头发,拧着两个短短的小辫,软软地耷拉在棉坎肩上。
⑩中秋节的天气很好,阳光灿烂,把整个车厢照得暖暖的。我让母亲脱下棉坎肩,她摇摇头。弟媳妇给母亲吃水果糖,母亲也摇摇头。三岁的侄子,递给母亲一小把红红的石榴籽,母亲接过去,一粒一粒地,喂给孙子吃。看到孙子稚嫩的模样,母亲笑了,笑得很满足,像一个心中蓄满爱的年轻的母亲。我也仿佛回到了童年,看见阳光下的母亲,撩起围裙,擦掉掌心的泥灰走到柿树底下,给弟弟摘火晶柿子吃的那张圆润的笑脸……
(摘自《青海湖》2018年第4期,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