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起大落的树
陈仓
①原来,我们村里什么树都长得挺欢的。
②房前屋后有梨树桃树杏树,边边沿沿的长着漆树柿子树;山下有核桃树,山上有松树;阴坡有栎树,阳坡有橡树。橡树上边结着稠稠的橡子,冬天滚得满山都是,是野猪非常喜欢的食物,但是我们那里不叫橡树,而叫木耳树,因为不管枝呀干呀,砍下来一年半载就可以长木耳。
③有一次回家,从一面山坡上经过,发现沿途的橡树皮被剥光了,露出白生生的肉。橡树与其他树不一样,皮是没有办法再生的,白骨森森的看上去就非常悲惨。我问,为什么要剥它们的皮?有人说,卖钱。我以为橡树皮是什么药材,打听下来才明白,是被城里人收回去,加工成了红酒的瓶塞子。这让我非常吃惊,立即想到上海,想到酒吧,想到高脚杯,想到一群抿着小嘴的男男女女,想到那拔也拔不出来的瓶塞子。
④在各种树木中间,还夹杂着毛栗树、樱桃树、山楂树、海棠树、五倍子树。有许多叫不上名字,我们就给它们起名字。大叶子树,用叶子可以包粽子;臭虫树,可以把树皮埋在粮食中间除虫子;痒痒树,你挠挠它,它就使劲摇晃,是牛最爱吃的;狗叶树,有些像桑树,但是不能养蚕,是猪最爱吃的。它们统统都是野生的,每到春天,红红白白的花,把山山岭岭打扮得十分好看。
⑤在我们村里,有用的树,就会越栽越多越长越大,没有用处的树,就会遭到白眼和淘汰。
⑥我刚刚进城的那阵子,在公园里河道边发现一种树,长得黑不溜秋的,多数是歪歪扭扭的,到了春天就开一树嫩嫩的白花,特别招惹蝴蝶与蜜蜂。我一问,人家告诉我那是槐树。因为从来不结果子,我们村里从来没有一棵槐树,偶尔有些药方子里要用槐花,只好去县城采摘了。我跟着城里人一起,大把大把地吃过槐花。槐花吃起来很香,有一点奶腥味。
⑦在我的印象中,村里是有柳树的。柳树身姿婀娜,比其他的树敏感,可以更早地感知春天,有些像潇湘馆里的林妹妹。但是生在农村,面对一帮农民,它弱不禁风的美有谁能懂呢?而且它实用性不够,当柴火吧十分难烧,盖房子打家具吧又不成材。好在,它有一个优点,就是非常皮实,枝干不容易折断。村里人聪明,就避其所短,用其所长,用柳干来扳椅子:选择比较通顺的不粗不细的柳干,把关键的几个部位稍微削一削,放在火上烤一烤,它就软了,不用打铆就可以扳成椅子了。有一年小姐出嫁,我想和大姐一样,扳一对椅子送给她做嫁妆,突然发现村里死活找不到一棵柳树了。柳树不晓得在什么时候消失了。人们也不喜欢用椅子做嫁妆了,而是兴起打沙发了。沙发外边用的是皮革,下边安着弹簧,里边塞着猪毛,坐在上边软绵绵的,多舒服啊。当然还可以用柳枝编簸箕,可惜的是,自从引入了大风车,簸箕同样被人抛弃了。
⑧柳树长在城里,尤其长在河堤边江水旁,真可谓“摇曳惹风吹,临堤软胜丝”,在下边自然有着依依如丝的味道。也许因为长在村里百无一用了吧,有些柳树是自己抑郁而死的,多数是被大家给除掉的,所以无论在小河边还是院子前,仅仅剩下一些用柳树做椅子的记忆了。
⑨在我们村里,大起大落的是漆树。有一阵子到处都是漆树,长得最粗的是漆树,最招人喜欢的也是漆树。漆树有个特点,皮肤长得细嫩的人,比如孩子,哪怕从下边经过一次,浑身就会痒痒一次,严重的还要起红斑。脸皮再厚的人,一旦沾了漆树的汁水,浑身也肯定会浮肿。就那样一种暴脾气的凶神恶煞的树,在饥荒年月全身上下净是宝贝,大家既要躲着它,又要捧着它。
⑩漆树慢慢消失的原因,我是非常清楚的,一是染家具不需要割漆了,因为有了工业油漆,红的、黄的、绿的、蓝的,什么颜色都有;二是大家生活改善了,慢慢不吃漆油了,开始有猪油,后来有黄豆油,再后来有菜籽油与芝麻油。人不吃漆油了,拿来喂猪应该可以吧?谁晓得,猪吃着吃着,把嘴巴粘住了,而且肚子也痛,像疯子一样转圈子,险些在猪圈里撞死了。父亲心有不甘,每年都把漆籽摘下来,打几个大油饼放着,后来彻底放弃了,随之油房也关掉了。
⑪漆树失去意义之后,受不了各种各样的冷落,身上开始长疤和腐烂,陆陆续续地死掉了。其他树死了,可以砍下来当柴火,但是漆树死了不能当柴火。漆树非常好烧,烧起来会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但是无论闻到它气味或者沾到它汁水都会导致人皮肤过敏。漆树发挥余热的机会都没有了,显得十分凄凉。没有人搭理它,没有人砍掉它,没有人让它躺下来安安静静地离开。它必须像活着的时候一样,站在风风雨雨之中一点一点地腐烂下去,直到化入泥土中变成泥土的一部分。
(摘编自“第三届三毛散文奖”获奖作品《我有一棵树》,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