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节选)
狄更斯
故事背景提要:大卫离家后,十岁时进了谋得斯通—格林比公司,给他们当童工,住宿环境阴暗潮湿。大卫在当铺的工作中认识里米考伯夫妇,知道了米考伯太太也是个孤儿,但是米考伯夫妇随时要去外地。所以大卫不想留在陌生人中,决计逃走,去姨奶奶家。
米考伯太太带着孩子坐在车后面,我站在路上无言看他们时,她眼前一层薄雾消失了,她看出我实在只是多么小的一个人。我这么想,是因为她面带一种从未有过的母亲样的表情向我招手,要我爬上车;她搂住我脖子,像吻自己儿子那样吻了我一下。我刚下车,车就开了。他们挥舞着手帕,以至我看不见他们一家人。我又要去谋得斯通—格林比公司开始那令人厌倦的一天。
可我已不想再在那里过多少令人厌倦的日子了。不,我已经决心要跑开,要用一切办法去乡下,去见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属,要把我的遭遇告诉我的姨奶奶——贝特西小姐。
自从那晚产生了念头并失眠后,我就一次又一次、一百次地重温我那可怜的母亲讲的我出生的故事,昔日听她讲这故事于我是件快活事,我已把它熟记在心了。在那故事里,我的姨奶奶以令人生畏的威风登场;但她的举止中有处小地方令我常常回味,正是这一小小特征给了我些鼓励。我忘不了,母亲认为姨奶奶摸她那头漂亮的头发时手并不粗暴。虽然那也许只是完全出自我母亲的臆想,或许根本就没那回事,但我用它构成一小幅图画,画出我记得那么清楚也爱得那么深切的女子,她的美打动得那可怕的姨奶奶也发了仁慈,这幅画使整个故事变得温柔了。很可能由于这幅图画已久久在我心中,才使我的决心逐渐形成。
我连贝特西小姐住哪儿也不知道,所以就给佩格蒂写了封长信。不久就收到了佩格蒂的回信,和往常一样充满了忠诚和爱心。她随信附上半几尼(恐怕她花了不少气力才克服重重困难,从巴吉斯的箱子里弄出这笔钱呢),并告诉我贝特西小姐住在多佛附近,不过她也不能肯定是就住在多佛当地,还是在海斯,沙门,或弗克斯通。我们工友中的一个人在我向他打听这些地方时,竟说这些地方都在一起,我认为这于我的目的已够了,决定那个周末就动身。
我是个诚实的小人儿,不愿离开谋得斯通—格林比公司而留下一个有污迹的印象,所以我认为我必须等到星期六晚上才能走;而且我刚来时预支了一星期薪水,所以我决定不在往日领工钱的时候去帐房。为了后一个特殊理由,我借了半几尼,这样我就不乏旅行所需费用了。于是,星期六天黑时,我们都在批发店里等着领工钱,我握住米克·沃克尔的手,请他在轮到他领钱时告诉奎宁先生我去把箱子搬往提普家了;然后我对粉白·土豆道了最后一次再见,便跑走了。
我的箱子放在河对面的住处。在一张我们钉在桶上的地址卡上我写上了:“大卫少爷,留在多佛马车票房,待领。”我把这卡边放在口袋里,准备把箱子拿下来后拴到上面去。我一面朝住处走,一面四下张望,想找到一个帮我把箱子送到票房去的人。
一个腿很长的年轻人带着一辆很小的空驴车,他站在黑弗莱尔路的尖塔附近。我走过时,眼光和他的相遇,他把我叫做“小痞子”,还希望我“认清他以后好作证”,无疑,这是说我瞪他了。我停下来向他解释,说我并没这么做,我不过是不能肯定他会不会愿意干一件活。
“哈(啥)活?”那长腿青年说。
“运一只箱子,”我答道。
“哈箱子?”那长腿青年说。
我告诉他是我的箱子,就在那边街上,我要他把它运到多佛马车票房,运费是六便士。
“六便士就帮你干呢!”那长腿青年说罢就上了车——不过是架在车轮上的一个大木托盘——驴子拖着那车咕隆隆跑了起来,那速度我要使劲跑才可以跟上。
这年轻人的态度带着挑衅的意味,尤其他对我说话时嚼草的样子让我不喜欢;可价钱已讲好,我就把他带到我马上要离开的房间,我们一起把箱子搬了下来。现在,我不愿意把那卡片拴上去,因为我怕那房东家的什么人会对我的举止起疑心而把我扣留下来;于是我对那青年说,请他到了最高法院监狱的高墙外时就停一分钟。我话音刚落,他就赶车咕隆隆跑将起来,那架势像是他、我的箱子、那车还有那驴都发了疯一样。我跟在他后面跑着,喊着,等到预定地方赶到他身边时,我气都透不过来了。
因为太兴奋又太紧张,我在掏卡片时,把那半几尼也从口袋里翻出来了。为了不弄丢它,我就把它含到嘴里;虽说我的手抖得好厉害,但还是把那卡片如我心意地拴好了。就在这时,我觉得那长腿青年朝我下巴上重重拍了一记,就见那半几尼从我嘴里飞到了他手上。
“什么!”那青年抓住我衣领,凶狠狠地龇牙裂嘴道。“是犯了事吧,是不是?想跑掉,是不是?去派出所去,你这个小坏蛋,去派出所去!”
“把钱还给我,行不行?”我万分恐慌地说,“别管我的事。”
“去派出所去!”那青年人道,“你一定要去派出所证明这事!”
“把我的箱子和钱还给我,”我哭着叫道。
那青年仍然说:“去派出所去!”他还很粗暴地把我往那头驴那儿逼,仿佛那畜生和警官有什么相似之处;后来他改变了主意,跳上车,坐到我的箱子上,嘟嘟念叨说要一直赶到派出所去,就比先前更加起劲地咕隆隆飞快地走远了。
我尽一切力跟在后面追,可我没力气叫了,即使有那会儿我也没胆量喊。我追了半英里路,其间至少有二十次,我几乎被车碾到轮子下。我时而看不见他,时而看见他,时而看不见他,时而遭到鞭子抽打,时而被叫骂,时而陷到泥里,时而爬起来,时而撞到什么人怀里,时而撞到一根柱子上。后来,由于生怕这时或许半个伦敦城都在出动捉拿我,我只得又惊又气地眼睁睁看着那青年带着我的箱子和钱去他要去的地方去了;我就一面喘着气,一面呜咽着,但我并没停下脚步,我朝格林威治走去,我知道那地方就在去多佛的大路上;我所带着的从这世界上所得的并不比我出生时带到这世界上的多什么(就在我出生那天晚上,我的出生给我姨奶奶带来了那么多不快),走向我姨奶奶贝特西小姐的隐居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