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人树
一
密林深处,阳光从树梢上筛落下来,投下一地斑驳。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已经脱离了同伴,进入一个无人之境。我希望在这与世隔绝的瞬间,听到他的声音,我甚至希望看到他穿着白色长衫的身影、飘着白色胡须的脸庞。
这是什么?土路一侧,杂乱无章的林间空地里出现了一排整齐的青草,大约有三四米长吧,高不过30公分。难道,他就在这里?
我停住脚步,四下打量,没有墓碑,没有墓室,只有几束野花,那是刚刚和我擦肩而过的外国人从附近采来的。我只能相信,就是这里了。
我走近那一排像哨兵一样列队的青草, 弯下腰,我把我的手掌按在青草附近的泥土里。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或许想感受一下历史中某个时刻的温度?应该是。
同行们陆续赶到。大家按照中国民间的习俗,鞠躬。
青草下面,是19世纪俄罗斯最杰出的作家、世界上最伟大的小说家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
二
东翼楼是托尔斯泰最后的住所。我们看到了追求“平民化”的托尔斯泰当年种地的农具、做鞋的工具,还有一些简朴的生活用品。
东翼楼的门前,有一棵小树,单薄瘦弱。据说,当年来寻求托尔斯泰帮助的穷人常常在这棵树下聚集,托尔斯泰写作之暇便在树下的长椅上同农奴们交谈,帮助他们寻求自由之路。所以,这棵树被人命名为“穷人树”——当然,此树已非彼树,这棵树是那棵树的后代,不变的只是位置,它的名字仍然是“穷人树”。
晚年的托尔斯泰为了摆脱荣誉和财富,曾经称自己为T·尼古拉耶夫——我不知道这个名字的含意,而此时,我突发奇想,也许,这个名字的含意就是“穷人树”。
在东翼楼里,我们幸运地听到了托尔斯泰讲课。那是从一个半世纪以前留下的一台留声机里复制下来的。翻译告诉我们,内容都是托尔斯泰晚年勉励孩子的话:快乐生活,学习知识,做有用的人。
三
1910年10月28日清晨,托尔斯泰庄园仍然沉浸在睡梦之中。托尔斯泰蹑手蹑脚下楼,拎上简单的行装,和他的私人医生一起,消失在夜空之中。在火车站,他潦草地给妻子写了一封信:“我做了我这个年龄的老人通常做的,我离开了这种世俗的生活,为了在孤独和平静中度过我的有生之日。”
但世界不允许“它的”托尔斯泰属于自己,属于他本身的、省察的意志。普通百姓也不能容忍托尔斯泰离开他们,抛弃他们。对于托尔斯泰行为的阻止,可以说是全民皆兵,声势浩大。
茨威格说,是上帝及时地派来了增援部队--死神将托尔斯泰从人间的包围中解脱出来,让他回到他想达到的理想境地——在逃亡途中他罹患感冒,在11月4日夜里,这棵苍老的“穷人树”又一次振作起来并呻吟道:“农民,农民究竟怎样生活?”
11月7日,比所有人都更明白地看过这个世界的眼睛熄灭了。托尔斯泰最后说的话是,人类所有的哲学只有一句话——爱与和平。
从东翼楼到墓地,直线距离应该有一公里以上。托尔斯泰下葬那天,他生前的同盟者、受患者、崇拜者、反对者、政府的工作者……从四面八方赶来。以东翼楼门口的“穷人树”为起点,托尔斯泰的遗体由几千人用双手托着,接力传递,送到了墓地。今天我们已无从看到那种朝圣般的场景,但我们的内心依然能够感受到在那一段时空里凝聚的情感。
四
一张似乎是托尔斯泰留在人间最完整形象的画像:白须如瀑、身着白色长衫的矮个子老人,赤裸双脚,立在土地上,他的双手插在腹前的腰带里,长衫的口袋里沉甸甸地装着一本红色封面的书本,露出一角——应该是《圣经》,晚年的托尔斯泰主张让灵魂主宰内体,使自己走向道德完善。
茨威格在描绘托尔斯泰外貌时说:“从这个人身上看不出有任何精神的东西……混在人群里找都找不出来。”因为脸的平庸,就突显出眼睛,高尔基的描写最为经典:“托尔斯泰这双眼睛里有一百只眼珠。”——凡是从这双眼睛面前经过的一切、哪怕极其微小的事物,还有假象,无不为其洞悉。它们像X光一样透视着社会和人间的奥秘,就是这双眼睛日积月累的观察,建筑了《复活》《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
正因为拥有这双眼睛,所以托尔斯泰能够拥有常人不能拥有的东西,那就是对于人的意义、人的生活、人的尊严的理解,还有社会的诸多问题,关于等级的形成,亲情、爱情、伦理道德等等——正是因为他拥有深邃的思想,所以他肯定缺少一样东西,那就是属于他自己的那一份幸福。
五
站在托尔斯泰庄园门口不足百米的“小街”上,打量庄园内外,我突然想,俄罗斯人真是太缺乏商业头脑了,像托尔斯泰这样重量级大作家的故居,是几近天赐的旅游资源。如果——我按照中国人的习惯思维推论-可以把这里打造成为一个旅游重镇,从而带动当地的经济。他们居然就让它荒废着,依然只是一个古老破旧的村庄。
听了我的想法,翻译沉思了一会儿对我们说,俄罗斯人的理念是尽可能地保持名胜古迹的生态。如果不是政府严格控制,各国人,尤其是中国人,早就在这里投资了。
哦,我说。我只说了一个字,就不再说话了。因为,我所想到的,正是托尔斯泰当年极力逃离的。我为我一刹那的念头感到惭愧。
傍晚,我们离开了托尔斯泰庄园。夕阳西下,冈峦起伏,奥卡河碧波荡漾,在我们的视野里蜿蜒延伸,直到汇入落日余晖,水天一色。我的心中涌动着那首淳朴的歌谣,那杂树丛生的墓地和那像哨兵一样列队的青草, 在眼前挥之不去。
(取材于徐贵祥《穷人树》,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