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书
谢志强
上海青年赵思风1964年之前,对房子的概念是:房子在地面上。不过,他响应“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的号召,在上海的人民广场,听过王震将军的动员报告,看过《军垦战歌》的纪录片,还有父亲积极鼓励他报名,1964年6月,赵思风顺利地踏上西去的列车,怀着满腔热情,一路高歌,以至到了农场的连队,他嗓子唱得有点沙哑了。
汽车送抵农场场部,然后是马车接他们到连队。有人说:到了。
赵思风疑惑,问:房子呢?
有位操着浓重的四川口音的汉子(随后知道他是连长)喊:大家注意,你们就站在房顶上。
赵思风吓了一跳,这房子跟沙丘差不多,这么多人站在上边,不会坍塌了?
连长喊:青年同志们,跟我来。
赵思风和同来的上海青年,顺着连长的引领,走下平地隆起的房顶——土包下开着洞门,稍稍弯腰低头,屋里中间有一条三尺来宽的过道,过道两边是大通铺。
赵思风第一次见识地底下的房子,叫地窝子。他在上海,家里是棉褥子、棉枕头。一路不断换车,又说又唱,累了。他迫不及待地躺下,他的身下发出嘈杂的响声。他惊跳起来,一摸,褥子垫的、枕头塞的,净是麦秸秆。草褥子、草枕头。第二天醒来,鼻孔、嘴巴都钻进了沙子。
开始劳动——夏收割麦。赵思风第一次割麦子,镰刀不听他的使唤,小腿划了个伤口子,手心磨起了水泡,他浑身痒,说不清是蚊子叮的,还是麦芒刺的。
当夜,他打着手电筒,写了一封家书,表达了思念之情。他第一次离开父母,还这么遥远。一个月后,接到回信。家中的信,都由母亲执笔。
父亲是居委会主任,大小是个干部——喜欢打官腔。赵思风想象得出父亲口授的样子。母亲的信里传达了父亲的观点:建设边疆,好好锻炼。
于是,赵思风赌气了——他没回信,而且,他打定主意,不再给家里写信。他反感父亲讲“大道理”——那么远,够不着。
上海与新疆,一封信,在路上起码走十天半月。母亲来了三封信,他只拆阅,懒得回复。随后,母亲的来信频繁了,他一个礼拜收到一封信。母亲的信里,传达了父亲的“指示”,可能父亲觉得做思想政治工作要有针对性——期望赵思风汇报工作和思想情况。母亲在乎的是他的生活(吃、住,还有气候……)。
赵思风肩膀嫩、力气小,大田作业,劳动强度大,伙食条件差,一天三顿苞谷馍馍,少油的菜很单调。他发现,连长时常关心他的生活,而不讲什么“大道理”。他倒是觉得连长比父亲要亲切。他不忍把劳动和伙食的情况告诉父母,他能想象得出父亲一定讲“锻炼”的道理,而母亲会担忧他的身体。母亲的担心会传染给父亲——他想象自己像一滴水落在无垠的沙漠里。
半年后的一天,赵思风收到一封母亲的信,几乎与上一封信,一个前脚,一个后脚,相差两天。信出奇的厚——八页。
母亲从其他家长那里打听了上海青年在新疆的情况。母亲当初反对他报名。这封信里,母亲替父亲解释:你爸在单位里大小也是个干部,动员青年支边,是单位里一项重要的任务,动员符合条件的子女去新疆,你爸不带头,工作难开展。
信中,母亲写了盼望他来信,每天都等待邮递员的车铃响。赵思风发现,信封背面有四个字:思风降雨。
母亲收不到他的信,心里像久旱的沙漠了。母亲生他的时候,是夏季,天气又闷又热,于是,母亲给他起了名字:思风。清凉的风驱散了暑热。
赵思风看到第六页,呆愣了。后三页几乎都是选择题(包括填充题)。母亲是小学语文教师——替儿子着想。而且,他感到,在母亲的眼里,他永远是孩子。
母亲表示:知道你很繁忙很辛苦,没有工夫写信,那么,不用花很多时间,只要把这三页“答卷”答完了寄回即可。
多年后,赵思风也有了儿子,他已记不全母亲出的三页题目——选择题、填充题。选择题只需打个钩,填充题只需画个圈。如工作忙吗?(忙)或(不忙);身体好吗?(好)或(不好);吃得饱吗?(饱)或(饿);睡得好吗?(能睡)或(失眠)。
赵思风第二天就托去团部开会的文教把“答卷”寄出(还附了一张劳动照片——微笑)。
一个月后,母亲回信。说你爸见了“答卷”就欣慰地笑了,而且,像阅读“中央红头文件”一样,反复阅读,领会精神。
这封信里,母亲没有传达父亲的“指示”,唯一的一次不再讲“大道理”。显然是背着父亲写的信。同时,赵思风收到一个包裹:两袋麦乳糖。是父亲的意思——长身体,补营养,母亲如是说。赵思风认为父亲不可能考虑这么周全,不过是母亲尊重其是一家之长,也希望自己不要对父亲还有怨言。
结婚,搬进土坯屋后的第三年,母亲趁放暑假来探望儿子。
母亲望着离连队不远的沙漠,抱住儿子,说:这样的地方,你怎么活下来的呀?
赵思风说:妈,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吗!果果,叫奶奶。
孙子果果像一个果实投入奶奶的怀抱。赵思风说:妈,你抱孙子,就像抱一个大西瓜。
晚饭由也是上海青年的儿媳烧。饭桌上,母亲提起家书——选择题。她说:我问你答,所有的选择题,问和答都没有反映出实际情况。
赵思风说:姆妈,那是你出题有问题,不了解实际情况,怎么能出好题?
母亲说:你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