惦 念
铁 凝
去年冬天,我曾经在一个名叫娄村的乡里住过些天。
我被安排在乡政府,占了乡文化站的一间屋子。到了吃晚饭的时候,院里响起钟声,乡党委书记和乡长领我去食堂。食堂在院子的西南角,由一名姓姜的师傅主持。我被领进食堂,书记微微猫下腰,把脸凑在打饭的小窗口,把我给正在里间卖饭的姜师傅做了介绍,我也招呼了姜师傅。
①姜师傅是一位高个儿、长脸的老头儿,穿一身褪了色的军裤军褂,头上是一顶耷拉着帽檐的旧军帽。②对于我的招呼,姜师傅并没有过于热烈的反应,只说:“闺女,有馒头,有糖包,你吃什么?”③我说吃什么都行,姜师傅说:“吃个糖包吧,把碗伸进来,闺女们都爱吃甜的。”④他把一个热气腾腾的糖包放进我的碗,又为我的另一只碗盛上同样热气腾腾的粉条豆腐菜。
人不论在哪里,肚子里有了甜的热的,心里就会踏实下来。我吃着糖包和热菜,院子里也跟着黑了。入冬以后,天黑得很快,黑得很透。我打着手电回到我的小屋,一切都安静下来。
我想起挎包里的手枪。这手枪是行前一位友人借我的,他告诉我这是防身用的电击手枪,不会致命,充其量也就是壮胆。我从挎包里掏出枪来,模仿着某些电影里的场面,将枪压在枕下,开始了我在娄村第一夜的睡眠。半夜里我要去厕所,于是穿衣起床,把自己武装起来:披上军大衣,衣兜里放好手枪,手里再亮起手电,推门出来,走进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从我的屋子到厕所要穿过整个院子,想到厕所与野地只一墙之隔,我甚至觉得歹徒说不定就潜伏在墙根暗处,我一边用想象出来的危险恐吓自己,一边又攥住大衣兜里的枪柄壮自己的胆,盘算着当意外发生时我应该先闭手电还是先掏手枪。
除了寒冷和寂静,什么意外也没有发生。我走出厕所,发现这院子不像刚才那么黑暗了。西南角有灯光,那便是姜师傅主持的食堂了。大半夜他在食堂干什么呢?
我没有再回屋睡觉,打着手电拐进食堂。厨房里暖烘烘的,有热气从焐着的锅里冒出来,姜师傅正坐在灶前抽烟。他告诉我说,他正等人回来吃饭。
原来这季节税收工作正紧,乡里的干部们编成十几个小组下去收税,常常早出晚归。这种晚,晚到了没有时间,有时一天要开二十几顿饭。为了叫人们回来就能吃上热饭,姜师傅索性昼夜坐在灶前。我出主意让姜师傅回去睡觉,谁回来谁再去叫姜师傅。姜师傅却说,做饭的理应等着吃饭的,不能让吃饭的去叫做饭的。转悠一天,再遇见点儿不顺心,一顿热饭菜一吃,也就过去了。
姜师傅坚持着他的等待,食堂的灯光彻夜长明。白天的时候他照旧做饭、洗菜、敲钟——这时我知道,挂在食堂门前榆树上那口招呼人吃饭的钟,一直由他亲自敲响。哪怕这院里的干部倾巢出动去收税,哪怕只剩下我一个人等待吃饭,姜师傅也要单为我把那钟按时敲起来,他敲得有力,从不潦草。
还有一天全体乡干部因事出门,我也要去附近一个村子采访。这天的午饭,只有姜师傅一个人吃了。中午,当我盘腿坐在那村里一个乡村医生的炕上吃饭时,却听见一阵钟声。这钟声悠远,但听起来依然有力,且不潦草。这,当然是姜师傅。
晚上回到乡政府我问姜师傅,是不是中午又来了吃饭的人,姜师傅说只他一个人。
我说您一个人吃饭还自个儿给自个儿敲钟?
姜师傅说我是敲给你听哩,虽在外村,也能听见,派饭也得按时候吃。你们这种人爱和人聊天儿,别聊起来没完忘了吃饭。
我忽然觉出娄村的一切于我已经很亲切了,我甚至将手枪送回了挎包。在文化站我那临时小屋里,我开始了我的写作,体味着被人惦念时内心的幸福,品尝着惦念别人时内心的丰富。或许姜师傅不识太多的字,或许姜师傅终生不读我的小说,但作为写小说的我,每每提起笔来,却常惦念起姜师傅。
人类的生存是需要互相的惦念的。最高尚的文学也离不开最平凡的人类情感的滋润。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才问清姜师傅的简单历史,他是个复员军人,在乡里做了四十年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