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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头与额头相贴

毕淑敏

小时家中有一支精致的体温表,装在一支粗糙的黑色钢笔套里。妈妈把体温表收藏在我家缝纫机的抽屉里。

那时七八岁的我,对天地万物都好奇得恨不能吞到嘴里尝一尝。我跳皮筋回来,经过镜子,偶然看到我的脸红得像在炉膛里的炭煤。我想我一定发烧了,决定给自己测量一下体温。

我拧开黑色笔套,很利索地把它夹在腋下,冰冷如蛇的凉意,从腋下直抵肋骨。我耐心地等待了五分钟,这是妈妈惯常守候的时间。

终于时间到了,我小心翼翼地拿出来,像妈妈一样眯起双眼把它对着太阳晃动。可我什么也没看到,体温表如同一条宁静的小溪,鱼呀虾呀一概没有。我百思不解。对啦,妈妈每次给我夹表前,都要把表狠狠甩几下,仿佛上面沾满水珠。一定是我忘了这一关键操作,体温表才表示缄默。

我拿起体温表,全力甩去。我听见背后发出犹如檐下冰凌折断般的清脆响声。回头一看,体温表的扁杏仁裂成无数亮白珠子,在地面轻盈地滚动……

怎么办呀?

妈妈非常珍爱这支温度表,不是因为贵重,而是因为稀少。那时候,水银似乎是军用品,极少用于寻常百姓,体温表就成为一种奢侈品。楼上楼下的邻居都来借用这支体温表,每个人拿走它时都说:请放心,绝不会打碎。

现在,它碎尸万段了。我祈祷自己发烧,高高地烧。我知道妈妈对得病的孩子格外怜爱,我宁愿用自身的痛苦赎回罪孽。

妈妈回来了。我把那只空钢笔套摆放在最显眼的地方,希望妈妈主动发现它。

妈妈忙着做饭。我的心越发沉重,仿佛装满水银。后来实在等待不下去了,我飞快地走到妈妈跟前,大声说:“我把体温表给打碎了!”

妈妈狠狠地把我打了一顿。那支体温表消失了,它在我的情感里留下一个黑洞。潜意识里我恨我的母亲——她对我太不宽容!谁没有失手打碎过东西?___________________。大人和小孩,是如此的不平等啊!

不久,我病了。我像被人塞到老太太裹着白棉被的冰棍箱里,从骨头缝里往外散发寒气。“妈妈,我冷。”我说。

 “你可能发烧了。”妈妈说着伸手去拉缝纫机的小抽屉,但手臂随即僵在半空。妈妈用手抚摸我的头。她的手很凉,指甲周旁有几根小毛刺,把我的额头刮得很痛。“我刚回来,手太凉,不知你究竟烧得怎样,要不要赶快去医院……”妈妈拼命搓着手指。妈妈俯下身,用她的唇来吻我的额头,以试探我的温度。

妈妈是个严厉的人,在我有记忆以来,从未吻过我们。这一次,因为我的过失,她吻了我。那一刻,我心中充满感动。

妈妈的口唇有一种菊花的味道,那时她患很重的贫血,一直在吃中药。她的唇很干热,像外壳坚硬内瓤却很柔软的果子。

可是妈妈还是无法断定我的热度。她扶住我的头,轻轻地把她的额头与我的额头相贴。她的每一只眼睛看定我的每一只眼睛,因为距离太近,我看不到她的脸庞全部,只感到灼热的苍白。她的额头像碾子似的滚过,用每一寸肌肤感受我的温度,自言自语地说:“这么烫,可别抽风……”

我终于知道了我的错误的严重性。

后来,弟弟妹妹也有过类似的情形。我默然不语,妈妈也不再提起。但体温表像树一样栽在心中。

(选文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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