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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文阅读Ⅱ

山间解板匠

凌耀忠

我常常想起西双版纳密林中的两个解板匠。

他们是千里迢迢从四川来的。两个中年人拾一把大锯子,锯子出奇的长,足有三米,尖锐的三角齿像要刺破青天。他们后面又跟着一个带病愁容的农家姑娘。

我和他们做了邻居。开头我认为这是一个家庭,后来才知道两个男的是陌路相逢,乡下遭了灾,在流落途中结识的。年长的叫大老黑,年轻的叫三娃子,那个面带病容的姑娘叫黑姑,是大老黑的远房侄女。

那一年雨季来得早。从澜沧江分解出来的支流像脱缰的野马,山洪洗劫森林、田野,狂风肆虐,将百年老树连根拔起,又随心所欲地抛入大河。毗邻小镇的孔雀河里漂满了从上游滚滚而下的大树。它们淤塞河道,撞拦行船。大老黑和三娃子赤膊赤足,纵身下水,爬上这一匹匹狂奔的“野马”。他们站在大树的躯干上,用长竹钩把它们引导到岸边。小镇的居民远远地站在岸边,朝波涛里的两个人影指指点点:“这两个解板匠像有两条命。”他们舍命捞,拖回来就舍命解。他们常常在月光下架起一个大木桩,将木料劈成方块,弹上墨线,用四只大抓钉钉住木桩。人站着,就用那把大锯子肢解木料。大老黑和三娃子光着上身,汗涔涔的胳膊鼓起一个个肉疙瘩。夜间林中的蚊子蜂拥而来,向两个瘦弱的人猛烈进攻。他们纹丝不动,他们不敢让这种古老的音乐有一刻的停顿。他们先是站着解,接着就不得不佝偻着腰,最后,那简直是难以想象的,他们跪着,跪在地上解。当锯子移到木头最下端时,他们就像一对壁虎,胸脯贴住地面拉锯。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象呵!夜阑更深,山间的淙淙流水伴着他们的解板声,一切显得那么沉重,压抑,令人室息!

黑姑点着一盏豆油灯,抖抖瑟瑟倚在门口,给他们缝衣服。三更天了,她嗫嗫嚅嚅对他们说:“睡觉吧,明儿再解。”“今夜要解完,明天等着换米吃。”黑姑哭了,泪珠落在满是补丁的肩上。大老黑和三蛙子把解好的木板拿到镇上,换来一点粮食和现款,维持最低水平的生活。

大老黑整天乐呵呵的。他会唱川江号子,唱好多好多古老的四川民歌,还会说《三国》《水浒》,他很喜欢我。黑姑手很勤,什么事都会干,两个男人的吃喝穿戴靠她一人操持。她常常随我一路进山。我放牛,她在林中采蘑菇,打竹笋,挖野菜,掘山药。她告诉我,她爹妈都死了,大黑叔把她带出来逃荒。

这个临时“家庭”的经济收支是由大老黑掌管的。他对三娃子和黑姑的吃用开销相当大方,而他自己却省吃俭用。有一次,他背着他们交给我一笔钱,要我替他保存。大老黑的样子很神秘,又很兴奋。

那年代,森林保护法早被遗忘了。人们放火烧山,滥砍乱伐,农场的推土机每天都在奋力拓荒,一座座山林被摘掉了翠绿的衣冠。生态失去平衡,西双版纳下霜了。

大老黑懂这个道理。他说:“这样摘下去,日后子孙要骂娘的,我们得管一管林子。”他带着三娃子,有时叫我也去,我们的足迹踏遍了孔雀河方圆百里的森林。粗大的紫血藤是森林的恶魔,用巨藤围绕树木,吮吸树汁,严重的竟能让整座山林渐渐颓败。“要锯断它!”大老黑愤愤地说。那些光占领空间但早已衰败的古树,它们承受阳光雨露,可已经停止生长,它们横七竖八,压制嫩苗,处处作梗。“要搬掉它!”大老黑说。那些抵御不了大自然的打击,被雷炸裂的,被虫蛀空的,寄生在林中的树,它们瘫疾了。“要拖走它!”大老黑说。谋生之余,只要稍有闲暇,两个解板匠,我,还有我那一大群牛,都参加了这项吐故纳新的工程。

秋去冬来,他们不得不走了。就在这时,黑姑的婚事闪电般地决定了。那是大老黑热心撮合的,黑姑和农场的一个退伍军人订了婚。大老黑当着三娃子和黑姑的面,把我替他保存的钱取出,整整三百块。大老黑喜滋滋地捧着钞票递到黑姑手里,他说是给黑姑办嫁妆的。

大老黑和三娃子依旧孑然一身。他们扛起那把大锯,登上一只渡船要走了。船到河心时,黑姑朝河边奔来。大老黑他们是瞒着她走的,叫我不要告诉她,怕她伤心。黑姑凄厉地喊着两个解板匠,嘶哑着喉咙不停地喊着。她木然地踩进河水,向帆影拼命摇手。她不顾我的劝阻,依然那么执着地摇着,喊着。

我呆呆立在岸边,心头袭上一阵难言的惆怅……

(节选自《萌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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