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岭产婆
凡一平
她预感了她的大限将至。
她从床上起来,下床。整整一百岁的身体瘦骨嶙峋、背弓膝屈,像一棵残枝败叶的老竹子。她走出比她更老的房屋,活动在村庄的小路上。
经过长时的徒步,她走完不足一里的路,来到村东的山脚。她在山脚的崖壁前驻足,凝望。崖壁上有用石子画出的一道道杠,密密麻麻,有一人高、一丈宽,杠痕斑驳、错落有致,像幅有些年头的巨画。她是这幅巨画的作者,从她三十岁当产婆开始,到七十岁洗手不干,四十年间,每当一个生命被她亲手接出,或眼睁睁看着了结,她就会来这里,画一道杠。活下来的画竖杠,死去的画横杠。目前横杠是数得清的,一共十五道。而竖杠却是怎么数都数不完,超过了她会算数的上限。她只知道竖杠比横杠多了很多,就是说活着的比死去的多了很多,这就够了。多少年来,她正是用数量的多少对比来安慰自己,求得心安。
她捡起一块熟悉的石子,用扁平锐利的一面,在所有的横杠下面,画了一道横杠。这道横杠比所有的横杠都大、都深,像一根横梁托举或承受全部负担和压力。画出这道大大的横杠,她感觉轻松了许多,舒服了许多。在回去的路上,她用时不到来时的一半,就到家了。
她关闭窗门,然后给自己洗身子。
宽大的木盆里,浸泡着一个孤苦伶仃的妇人,她是上岭村和上岭村周边独一无二的产婆,是与生命打交道和见血最多的人。她经手的血,可以汇成河,但都融入她的记忆里。木盆里的水仿佛也是血污,从她的脑海里,汩汩地洗出。她试图把所有淤积的血、胎脂和胎鼻洗掉,然后做一个干净的人,干干净净地走,去往来生。仿佛她的来生,是不想做产婆了,如果能选择的话,她只想做一个育儿养子的母亲。她今生最大的遗憾,是不能做母亲。
她洗净身子,开始穿衣服、鞋林。早有准备的全套寿衣摆在床头,五领三腰,整整齐齐,鲜亮明艳。她喜欢鲜艳的颜色,一生都喜欢。无论年轻的时候还是年老的时候,她都尽其所能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清清爽爽的。衣服、鞋林穿好了,她在床上平静地躺下。秋风萧瑟,暗夜无光,但她不觉得冷,也不觉得黑。她厚衣如被,心里亮堂,人生中从未如此觉得温暖和智慧,像是天神的灵光,已将她照挑和开示。
一连三天,屠户书克椿都没到上岭村来卖肉,没发现产婆韦美琴家的屋顶起炊烟。他三天不杀猪了,因为没有猪卖。屠户韦克椿难得清闲地居家三天,没有走村串寨、吆喝卖肉。他平日到上岭村卖肉,总是先选上好的肉和下水,留给产婆书美琴,或上门送给她一这个把他接生到这个人世的人。而且,他还是她最后一个接生的人。
那是三十年前,产婆韦美琴七十岁的时候。韦克椿的母亲怀他早产,好不容易请来了已被禁止非法接生的产婆韦美琴。她披星戴月来到孕妇家,只见胎儿已经露出半个头,她顺势麻利地将胎儿接了出来,并利索、卫生地剪掉了脐带。才七个月便出生的男婴有了啼哭,意味着成活。但婴儿轻飘短小,不足四斤重,像个大红薯。处理完产后事,婴儿的父亲请求产婆韦美琴,将婴儿带走,找个地方扔了,他不忍亲手做这样弃子的事情。韦美琴看着婴儿冷酷决绝的父亲,将可怜的婴儿带走。但她没有将婴儿抛弃,而是带回了家,悉心地喂养。孩子快两岁大的时候,他的亲生父母发现被他们遗弃的孩子健康活泼,与正常的孩子无异,后悔了,跪求产婆,把孩子要回来。产婆答应了。就这样,孩子还来不及叫产婆一声“妈妈”,便回到了亲生父母身边。二十多年过去,这个叫韦克椿的男孩野性荒蛮、旁门左道,像獠牙一样成长。他曾经走南闯北,纵横江湖,最终返乡,成为一名屠户。关于他幼年被产婆收养的经历,也许还有记忆,也许已经忘却。然而他对上岭村这名孤苦伶仃产婆的同情和关爱,却是无微不至,人所共见。只要他杀猪,当天新鲜和上好的肉及下水,必留给产婆韦美琴,分文不取。
准确来说是第四天,韦克椿没有望见产婆韦美琴家冒起炊烟。本来三天不见产婆,他已觉得内疚,现在不见炊烟和产婆出现,他觉得不安和不妙。于是他慌忙撂下摊子,快步走到产婆的家。门是闭着的,但一推便开了。他一边进屋一边呼唤“阿婆”,没听到响应,一丝动静都没有。他接着进入里屋,只见床上下着蚊帐,床下是一双旧鞋。他进一步靠近,掀开蚊帐,发现产婆一身寿衣躺在床上,手一探,没有了气息。
他大惊失色,瘫软在了床边。
惊魂甫定,他跪着,重新看着产婆。只见她面部安详,露着笑容,双眼闭合,像是在美梦中悄然而逝。床头的枕边放着一只盒子,盒子上放着一根树枝,是椿树的树枝。椿树,壮话是克椿。那么盒子上放着克椿,而他的名字是克椿,说明盒子是留给他的。他拿过盒子,取走盒子上的树枝,打开盒子,发现盒子里装的是钱。大大小小的钞票,有条不紊,叠得整整齐齐,有一千多元。她为什么留钱给他?他猛一想,原来他做屠户的几年来,给产婆的肉,都拒不要钱,这些钱便是产婆补偿他的。她走得清清白白,谁也不欠。
他顿时泪崩,埋在心中的记忆、敬爱、孝顺和恩情,一下子全部爆发,如惊涛骇浪,化作一声声哭喊:“妈妈!”
(选自《中国作家》2022年第1期,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