舢 舨
王华琪①
①舢舨就是一种小船。为何叫“舢舨”?据说,原名“三板”,因其多为底、左、右三 块木质板子构成,且用桨、篙、橹推进而得名。
②还有一种说法更有意思。“山”有“伟岸”、“庞大”之意,“舢舨”的“舢”就指 “大山一般的船”,即母船;“舨”本指“在大船与大船之间,或大船与码头之间穿梭往返 的小船”,即子船。因“母”“子”关系密不可分,遂两字合并为一词“舢舨”,专用于表示“舢的舨”的意思。以前的渔船都是一对对的,双双出海,对对归航,像夫妻,舢舨就是他们的孩子,是“还没长大的渔船”,他们组合成了一个家庭,渔船靠岸,渔民坐着小舢舨 登岸,渔船要起航,渔民坐着小舢舨登船。渔船离港了,小舢舨就在岸边静静地候着,像盼 着父母回家的孩子。
③以前,渔船有一对画在艏部的眼睛,我们叫它“船眼”,小舢舨也有一对小“船眼”。 以前的商船也有“船眼”,但商船和渔船的“船眼”不一样,商船的眼睛看着远方,渔船的眼睛向下望着鱼群,小舢舨的眼睛也是看着水面。商人目光着于远处,方能求得大利益;渔民则祈望于大海的回馈,渴盼这双俯视的眼睛能给他们带来丰足富裕的生活。大船如此,小舢舨也一样。
④舢舨长度一般不过十米,无甲板,前面一般是三四个隔舱,隔舱是不盖板的,后面是 二米不到的船舱,则盖着船板,一边是舢舨主人睡觉之处,一边则是做菜烧饭的地方,很是 局促,甚是简陋。
⑤老渔民划舢舨是用橹的,不用桨。橹和桨是不一样的,橹长而扁窄,桨短而厚宽;橹在船尾,桨在船舷。据说,在 13 世纪,一个叫马可·波罗的威尼斯人跑到中国,他好奇地打量着他邦异域的景象,当他看到一只只刷着明亮油漆的舢舨,很是惊异,因为这种小船和 他老家的“刚朵拉”不一样,在某些方面,这些船的制造技术远远领先于当时欧洲的造船技 术,例如,在艉部底下有一个方向舵,在甲板上还有防水隔间。当然,装有方向舵的是比较 大的舢舨了,我老家的小舢舨没有方向舵。
⑥因为在海边长大,我对舢舨情有独钟。小时候,我最喜欢做的手工就是用纸折舢舨, 折好舢舨,将去掉笔头的圆珠笔芯插在舢舨的尾部,把舢舨放入水缸里,让圆珠笔芯浮在水面,此时船就能够被驱动前进。不知道那是什么原理,几个小伙伴总喜欢围着水缸痴迷地玩起“赛舢舨”的游戏。
⑦我哥哥比我长七岁,他曾经用一块木头雕刻一只舢舨,锯、凿、锥都用上,怕爸妈批评,偷偷地做,我做帮手,耗时好几个月,终于雕刻出一只三四十厘米长的迷你小舢舨,那是小时候的我见过的最大的“工程”了!可惜,那只雕刻精美的小舢舨不知后来丢哪儿了。 还有,以前家里有一只大“船眼”,家里用它来盖米缸,今年过年我还问母亲,一起翻找了很久,也找不到了……
⑧春节过后的一个早晨,我来到老家边上的小渔港,那是父亲生前出海归航的地方。天 阴阴的,飘着细雨,渔港特别的冷清。几条渔船趴在渔港里,还在沉睡,缆绳在海面悠悠晃 晃。我就在这个带给我很多快乐和无限畅想的渔港漫无目的地走着,看看那一块块被海浪冲 刷得滚圆的小石头,希望能拾掇起童年一个个美好的记忆,连缀成珠。
⑨海滩上搁浅着两只小舢舨,一只是旧舢舨,头上顶着两个旧轮胎,像一只耷拉着毛的 老母鸡;另一只是新舢舨,红红心形的船头翘得老高,像一只顶着红冠的大公鸡。
⑩旧舢舨底部是赭红色的,长满了藤壶一类的贝壳,上部是深蓝色,油漆已经斑驳。舢 舨的主人是个老渔民,个子不高,穿着厚夹袄,花白的头发因为淋过细雨,一绺一绺地耷在 宽厚的脑门上,眼神有些浑浊,黝黑的脸庞留着暗红色的斑点,那是长期饮酒的标志。他的弟弟穿着雨衣躺在船底,哥哥的舢舨破了,弟弟帮着修,弟弟先拆下已经腐烂的破船板,换 上一块新船板,接着拌好桐油灰加入麻筋,堵上缝隙,最后还要把新船板烘烤干再上漆。哥 哥说弟弟特别手巧,能修船。
⑪这时,新舢舨的主人操着浓浓的四川口音来讨些桐油灰,老渔民有些不情愿,嘟哝着, 但还是给了。老渔民说,现在木质舢舨很少了,很多是用钢筋做骨架铁皮包边焊接的铁舢舨, 摇舢舨的本地渔民也越来越少了,很多舢舨都租给了来小镇的外来打工者了。老渔民抬头看了一下海面,眼神依旧浑浊,但透着坚定。
⑫旧舢舨也装上了马达,不用摇橹了,但老渔民还是将一把旧船橹绑在船舷的一侧,这 把拍打过太多海浪的旧橹静静地躺着,虽被细雨浸湿,仍做着拍打海涛的梦,似乎眠歌里还 有吱呀吱呀的摇橹声。
⑬舢舨是连接渔船和海岸的符号,是起航与归航的标注。时过境迁,东海的渔业资源在枯竭,渔民大都上岸了,渔船越来越少,当然,舢舨尤其是木质舢舨也就越来越少了。我想, 以后的孩子们只能在博物馆里隔着玻璃来欣赏舢舨了,小镇现在就建起了一个展览馆,那里展示着闽浙渔船和舢舨的模型。
⑭有些记忆或许只能永远成为记忆……
⑮老渔民兄弟专注着修舢舨,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我的话。对于我这个十七岁离开渔港 的晚辈,他们是陌生的。
⑯年轻时驾着大渔船,耕海牧渔,搏风击浪,年老了守着小舢舨,轻拍海涛,静听风啸, 这就是渔民的一生,他们离不开船,离不开海。岸上的石头屋里有他们的家,但那是伦理意义的家,船和海是他们的精神皈依之处。还在守着舢舨的老渔民或许是最后一代真正的渔民了。真正的渔民脸上写着对天地的谦卑、对大海的敬畏以及驾海驭涛的自信——那样的眼神是无法存入展览馆的。
⑰离开渔港,细雨已歇。清冷的渔港,寂寥的渔船,破旧的舢舨,连同渔民那个佝偻着 的背影,构成了我的家乡影像,每每回望,我能闻到浓浓的海腥味,我能听到高亢的渔歌号 子。
(选自《台州日报》,2021 年 4 月 18 日)
【注释】①王华琪:台州玉环坎门人,作此文时已年届五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