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画中的护灯者
扎西才让
苏奴站在嘉措的身后,看后者即将完成的一幅油画:
作坊不足15平方米,一条笨拙的褐色长条藏柜正对着店门。柜面上,摆着六七双高高低低的藏式靴子——皮面的,装饰简单,看起来挺结实;布面的,缝着氆氇毯子上才有的花纹。在摇曳的灯光下,仍然能看清楚它们或气派或华丽的样子。
事实正如画中画的那样:桌子两面,一面是个约莫七岁的男孩,上身挺直跪立着。或许因为寒冷或许因为瘦弱,他的瘦短的双腿看起来像在发抖,但脸上却是欢乐的神情。桌子另一面,是个老人,头发灰白,胡须也灰白,看年岁,已年届六句。老人盘腿坐着,一手拿锥,一手持靴,靴底搁在膝盖上。此时,老人的注意力显然不在靴子的制作上,其兴趣,显然在于和男孩的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苏奴注意到,桌面上是盏做工粗糙的煤油灯,头小腹大的玻璃瓶内,只剩很少的煤油了,这使得玻璃瓶脖颈上的用铁皮盖子撑起的铜皮包裹的灯芯,显得瘦弱不堪。
此时,画中的一切,仿佛动了起来:破烂的窗户里漏进一丝冷风,将灯火吹得摇摇摆摆的,眼看就要熄灭了。男孩慌忙竖起一只手掌,遮住了固执后倾的灯火。他笼手护灯的侧影恍若一尊雕塑,在灯光中呈现温暖而光亮的红色,手势如祈祷一般。灯芯燃烧产生了一点儿烟,这并不影响老人凝视孩子的眼神。放下手中的靴子时,老人的脸上浮现起明显的苦涩的笑意。
“这老人是谁?”苏奴问嘉措。
“西沧镇上的一个老鞋匠。”嘉措说。
“谁呀?”
“你不知道。他的独生子死于打架斗殴,后夹,儿媳也死于黄病,好端端的一个家,只剩下他和这个孩子了。”
“那这孩子是谁?”
“他的孙子。”
苏奴觉得,嘉措确实是个有思想的画家,他画出了心里想画的东西:在煤油灯的照耀下,这爷孙二人已经构成了一个几近完整的世界。他想,即使灯火熄灭,即使老人和孩子瞬间就淹没于黑暗,但陷入昏暗中的眼睛也会适应夜色,静静地找到那久违的亮色。毋庸置疑,正是这个七岁的男孩,给老人带来了全世界的光。
“这画叫啥名字?”苏奴又问。
“‘护灯者’。”嘉措说。
“这名字起得好。我这个写诗的,也起不了这么好的画名。”苏奴感慨地说。
“你是个懂画的人。”嘉措说。
“艺术是相通的。”苏奴说。
“你先到沙发那边坐会儿吧,茶几上有青稞酒,自己倒上。我把画画完,然后我俩去吃午饭。”嘉措说。
“好,我等你。”苏奴说。
苏奴给自己倒了一大杯青裸酒,一边慢慢地品,一边看嘉措作画。他有点儿佩服这个朋友,不仅善于观察生活,还会表达脑子里的奇思妙想,这《护灯者》确实令人浮想联翩!
喝了一阵,苏奴突然替画中的老人有了一种担心:七岁是个门槛,一到七岁,男孩就得上学了,一个崭新的世界将向他敞开。那时候,或许他会越走越远,只身逃离,不再回来,毕竟,对陌生世界的向往和追求,几乎是人类的天性。
“你画的是啥时候的事?”
“40年前的。”
“那这老人和孩子还在吗?”
“老人早就去世了。这孩子,在金城经营一家鞋城。”
“哦,我明白了。这画,是他让你画的?”
“算是吧,两三年之前他找过我,我当时没答应。”
“那为啥现在答应了?”
“现在,我明白了他的心境。”嘉措说。
嘉措的回答,让苏奴想起了自家的往事,他忽然有了写作的冲动,便找来纸笔,写下一篇带有自传色彩的散文诗草稿:
“我出门上学的时候,他们的争少还在继续。一路上,我经过磨坊、油坊和染衣坊;我经过的田野里,到处是油菜花的刺鼻的芳香。我的老师已年迈了,他再也不能把悬挂在歪脖柳树上的铁钟敲得山响,他讲过的真理尚未被事实证明,他教给我的汉字尚未给我带来奇迹。
“我放学回家的时候,他们的争吵还在继续。我自己做好了午饭,削好了铅笔。我写了一行文字,那些卧在红砖青瓦上的阳光就想背对着我悄悄地挪动身子。
“我决定逃学的时候,他们的争吵还在继续。我度过了童年,又在少年的背叛情结里走向异域……最后,我还是回来了,但他们中的一个,已经死去。”
在慢慢到来的醉意里,苏奴觉得,这复杂而多变的人间,也许正因为有诸多遗憾,才会令人珍惜。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