构思
铁凝
老画家站在房中央,对着破桌面发愣。根据构思,他要钉一只1×1.5米的油画内框,翻遍家里的破烂,最后总算物色到这张破桌面。
画油画要内框,就像绣花要绷子一样。每逢这时,画家总后悔自己为什么不改画国画。国画,铺张宣纸就可运笔。可每逢构思成熟,画家还是绞尽脑汁搜寻做内框的材料。
这张正方形桌面刚够画框宽度,长度从哪出呢?他一手拿锯,一手按桌面,掂配着。
有人敲门。走进一个身穿薄花呢短大衣的青年。
房间的窄小使青年显得格外高大,他的声音却温文尔雅。青年说明身份和来意。原来他是画家的同乡、旧友、空军某基地丁副师长的儿子。画家和师长是中学同学,后来,一个从军,一个学画,一直保持着书信往来。“文化大革命”才失掉联系。现在丁副师长要离休,准备携带家小来老画家的城市度晚年。青年是在父亲来之前特意赶来看房的。
老画家非常高兴,扔掉手里的工具,招呼青年就座。青年没坐,执意请画家立刻陪他看着,老画家拍拍身上就要出门,青年从随身带来的一只样式朴素、质地考究的牛皮手提包里拿出一个麻线捆着的黄纸包放在桌上,告诉画家,那是父亲带给他的。老画家知道包里是家乡当年的新茶叶。看到茶叶,他立即想到那个憨实的小伙。老画家有些激动,把茶叶捧进小橱。青年又从包里抽出一本文学杂志,说“这是我送伯伯的。我从事文学创作,将来的工作单位是本市文联。这是近作,请指教。”他熟练地翻到属于他的那一页,又极随便地把它放在桌上。
老画家更激动了。他抓住青年的衣袖说:“原来我们是同行。好,回来好好聊聊。”
“要不要叫出租汽车?”青年问。
“不必。乘公共汽车,很顺路。”
青年有些失望。因为他所在单位——市美协就有汽车。凭着他美协主席的身份,出门要车当然是应分的。
画家和青年还是坐上公共汽车。青年仔细打量着父亲这位旧友。他感到不论是他那双褪色的皮鞋、那条已被虫蛀的毛巾围脖,或者他那瘦小的身躯,都无法使人把他当成有身份的画家。青年设想假如他和他素不相识,会把他猜成什么人。
终点站到了。路边那幢幢乳白色的小楼才使青年打起精神。他先跳下车,径直向楼群走去。
干休所的管理人员把属于他家的南三栋二号的钥匙交给他,并再三表示,房内设备还不甚齐全,有什么要求和建议尽管提出来。
青年在前面走,老画家紧跟上来。青年推开门,一股清香的油漆味迎面扑来。客厅、卧室、纱门、钢窗、壁橱、卫生间、浴缸、厨房、贮藏室,南、北阳台,前庭、后院,一切都入时。一个螺旋形楼梯从客厅通往二楼,二楼竟还有个铺着红松地板的房间,刚漆好的地板油光可鉴。按常规,这房间应属于主人,主人自然是青年的父亲。青年立刻感到这套房子带地板的房间少了些。他想起自己拜访过的一些学者、名流,他们的书房大都镶木地板。除上架的书籍外,那名目繁多的杂志、报刊就堆在地板上。
青年大声对老画家说:“您看,这套房子的遗憾之处就在于带木地板的房间造少了。”空旷的房间里泛着他自己的回音。
没人回答,青年这才发现老画家不在身边。
也许他来过又退了出去,也许他根本就没进南三栋二号,它还不如堆在楼前的木头边角料对老画家的吸引力更大。他一眼就发现了这堆边角料,那里面还有笔直的木条。两三厘米宽厚,长度决不短于1.5米。画家奔向它们,抽出两根。一个警卫迎上来喊住他。
“哎,老大爷,怎么随便拿木头?”
“这……这是两根木条,是为了一张画。”老人举着木条,脸上堆着孩子般的微笑。
“木头能画画?”
“不是用木头画,是做画框离不了木头。”老人在空中画着方框。“你看,才这么短。”他意识到自己的过失,又尽量想减轻些。
“再短也是国家的呀。您哪个单位的?”
“美协。”
“证件。”
老人在上衣口袋里摸索着,真摸出个小本子。可惜那是通讯录。警卫冲老人微笑着,老人还在遍身搜索,但终未找到一件能说明自己身份的东西。
“你怎么进来的?”警卫进一步问。
“陪丁副师长的儿子来看房。”警卫的话似乎一下提醒了老人,“对,他就在那儿,他能证明。”老人兴奋地指着三栋二号。
站在二楼阳台上的青年早就看清院里发生的一切,但老人挥着胳膊指向三栋二号时,他却闪回身子,躲开楼下的指点。
他有必要下去作证吗?证明他以及父亲和这个偷木条的老人的关系?青年站在阳台的纱门内沉吟着。眼前的一切使他感慨万端,够他写一篇小说了。他窥见一个艺术家的灵魂,一个这样有身份的艺术家,原来灵魂竟这样猥琐。为了修一张破桌子(他想起他一手拿锯、一手扶桌面的情景)……退一步说,就算真为了钉画框吧,靠这种手段实现自己的构思,艺术还有什么价值可言!青年在红松地板上迈着富有弹性的步子,更加感慨起来。他是为艺术感慨,为中国感慨,瑰丽的、永不陨落的文艺之星何时才能从中国大地上升起。他的构思渐渐完整了,自信回去就可以动笔。
楼下的警卫和老画家在等青年出来。但他迟迟没出来。老画家只好带领警卫走进三栋二号。
一楼,二楼,没人。
画家主动先走出三栋二号。他觉得,已没必要到他认为不方便的那些地方去寻找了。
1983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