材料一
《红楼梦》是小说,是文学艺术,不是哲学也不是史学,所以它的表达方式不是哲学语言,也不是“本纪”“列传”。《红楼梦》表达思想的方式是塑造典型形象,它使用的语言是生活语言。所以,要从《红楼梦》中寻觅我们上面所说的各项内容,从字面上是找不到的。这须要读者从人物形象、故事情节和语言中仔细体味琢磨,才能悟出它的真意。所以读《红楼梦》须要细心读、反复读,耐心参详。
《红楼梦》写了近千个人物,其中堪称典型的不下数十人。读者闭起眼睛也能想得出这些人物的形象和说话的声音来。《红楼梦》的作者只用寥寥数笔,就勾勒出人物的形象来,连带有鲜明个性特点的人物语言,都能让读者永远留在心头。例如第七回“焦大醉骂”,全部叙述不到一千字,但焦大这个人物,凡是读过《红楼梦》的人,就不会忘记他。特别是他那句“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的“醉汉嘴里混唚”,就成为焦大的名句。雪芹之笔,真可谓勾魂摄魄。所以读《红楼梦》品味各个人物的说话,如在社会生活中一样,一片天然,没有斧凿,真所谓“大匠不雕”。
《红楼梦》在古典长篇小说中确已成为“绝唱”,这是无庸争议的,但它还是一首不用韵的诗。这不仅仅是因为《红楼梦》里有许多诗,而且它从第一回至八十回的叙述,也都有诗的素质,它的叙述与诗是交融的,是一体。诗是什么?是抒情,《红楼梦》确有这种抒情性的特点。实际上是因为曹雪芹在家败人亡之后,回思自己的百年世家,特别是它的败落,确有许多怨情、苦情和悲情,甚而至于有满腔愤世之情,所以它的叙事波澜起伏,有如一首长歌。
《红楼梦》的作者,不但是叙事的能手,也是写景的能手。《红楼梦》里的写景文字,通常是与叙事紧密结合的。如写潇湘馆,便是“两边翠竹夹路,土地下苍苔布满,中间羊肠一条石子漫的路”(第四十回)。“只见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举目望门上一看,只见匾上写着‘潇湘馆’三字。宝玉信步走入,只见湘帘垂地,悄无人声。”(第二十六回)以上文字,真是叙事与写景的天然结合,是情在景中,景与情合。
这样的文字,实在是写景和叙事的最天然的结合,也是《红楼梦》富有诗的素质的一个重要原因。
(摘编自冯其庸《<红楼梦>的语言魅力》,有删节)
材料二
《红楼梦》对小说传统的写法有了全面的突破与创新,它彻底地摆脱了说书体通俗小说的模式,极大地丰富了小说的叙事艺术,对中国小说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曹雪芹以他自己独特的方式去感觉和把握现实人生,又以独特的方式把自己的感知艺术地表达出来,形成了独特的叙事风格,这就是写实与诗化的完美融合。
《红楼梦》借景抒情,移情于景,从而创造出诗画一体的优美意境,把作品所要歌颂的爱情、青春和生命加以诗化,唱出了美被毁灭的悲歌。“慧紫鹃情辞试莽玉”,致使宝玉大病之后对黛玉越发痴情。当他看到山石后面那“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荫子满枝”的杏树, “不免伤心,只管对杏流泪叹息”,正在悲叹时,“忽有一个雀儿飞来,落于枝上乱啼”,于是,触景生情,这里的景不过是桃柳杏雀而已,却挑起了宝玉多少情感活动,把潜伏在心底的意识也给唤醒,从而使宝玉对黛玉的痴情,对一切事物充满怜爱之情的性格特征,得到了诗意的描绘。作者将诗化的山水和人物的精神面貌相互融合,创造出许多优美的意境。
象征手法的运用,也使作品像诗一样具有含蓄、朦胧的特点,给读者留下了更多的想象空间。《红楼梦》里的象征除一般的观念象征,如用翠竹象征黛玉的孤标傲世的人格,更有创造性的是整体象征和情绪象征。整体象征如石头,一个是以人间故事为代表的写实的具象世界,一个是以石头阐明的意象世界,两者的复合和交织,便使作品所提供的美学启迪意义呈现出多义性。情绪象征如第三十六回,宝钗替袭人绣肚兜,忽见宝玉在梦中喊骂说:“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木石姻缘!”这里预示着宝玉和宝钗“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的婚姻悲剧。这样的情绪象征,激起和唤醒了某种感情或意绪,如果不追寻梦境与人物关系史的隐密关系,就难以破译这种象征含义。
《红楼梦》不但在叙述者问题上突破了说书人叙事的传统,而且在叙述角度上也创造性地以叙述人多角度复合叙述,取代了说书人单一的全知角度的叙述。叙述人叙述视点的自由转换进一步改变了传统的叙事方式。例如第三回林黛玉初进荣国府,从全知视角展开叙述, 在此基础上,穿插了初进贾府的林黛玉的视角,通过她的眼睛和感受来看贾府众人,又通过贾府众人的眼睛和感受来看林黛玉,叙述人和叙述视角在林黛玉和众人之间频繁地转移,把作品写得更加真实,人物性格更为鲜明。
(摘编袁行霈《中国文学史》,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