材料一
屏幕之中的剧情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屏幕上方一行又一行的字符络绎不绝地驰过。如同密集射击的炮弹,令人眼花缭乱:它们就是“弹幕”。
尽管弹幕被纳入“评论”范畴,但是,弹幕文化与传统的文艺批评存在巨大的鸿沟。
传统的文艺批评来自阅读之后的深思熟虑,作品的整体观照与解读、分析、阐释构成了基本的工作方式。尽管金圣叹、毛宗岗、张竹坡等擅长的评点式文学批评与弹幕存在某种相似的形式,但是,文本的细读以及品鉴、沉吟、揣摩仍然是不可或缺的操作程序。
相对地说,弹幕的首要特征是“即时”。评论对象往往是作品的一个短暂碎片,譬如一个角色的相貌,出场那一刻的步态等等,弹幕评论带有明显的即兴意味,令人瞩目的是现场、此刻与交互性的狂欢气氛,而不是严肃的反思与真知灼见。
弹幕是网络时代的产物。只有神奇的互联网才能支持如此之多的声音即时互动。让各种貌似无法交集的社会关系迅速地在虚拟空间联结起来。这是印刷文化不可比拟的。
印刷文化的节奏相对缓慢,思想的交换不得不接受印刷速度与配送体系的限制。印刷文化的中心是文字符号。文字符号的阅读、理解、阐释形成一种深度文化。至少在目前,速度与深度的恰当比例仍然以印刷文化作为范本。
尽管弹幕的即时评论也诉诸文字符号,但这些字符被加工为另一种奇特的屏幕形象,开启了另一种性质的空间,譬如视觉经验。它与即时性、交互性构成弹幕文化的巨大吸引力。传统的文学批评无法企及这种吸引力,“深度”也无法替代生气勃勃的喧哗产生的号召。一旦“深度”置换为“速度”,零碎化、平面化、喜剧精神与反讽、拒斥精英趣味也就成了弹幕的另一些表征。对于年轻的一代来说,互联网以及电子传媒的传播方式正在隐蔽地重塑他们的感官、躯体和意识。
(摘编自南帆《弹幕:一个奇特的屏幕现象》)
材料二
2020年6月,B站隆重上线四大名著,无数年轻观众都是奔着弹幕,或是弹幕与四大名著的“化学反应”去的。但对于年纪更长,文化取向也更为传统的网友来说,弹幕污染了剧作,庸俗了原著,宛若妖雾遮天蔽日,毫无理性可言。
表面看,这是代际差异。但实际上,弹幕的两极评价,昭示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化机制与主体状态,彰显了当下信息读写的双轨制。厌恶者所代表的,乃是印刷文明培育的读写习惯,推崇经典,讲究逻辑与秩序;喜爱者所代表的是互联网文化中跨媒介、多感官、娱乐化的接受方式,注重趣味性与参与感。
弹幕空间中,正确、完整、规范、和谐都变得无足轻重,代之而起的,是无政府主义式的“搅和”。原属不同范畴的信息被一锅乱炖,不同类型的语言形式被杂糅拼贴,如同重回蒙昧时代。经过理性文明的长期洗礼后,短暂地“蒙昧”一下,自编自导“人间喜剧”,反倒成为暂时摆脱文明重负的一种人生选择。
另外,与当代社会中无所不在的“计算”相比,这一场场文字游戏是如此地毫无功利。以共同兴趣为纽带,网友们互称“兄弟”,埋头建设自家“指挥部”,在蓦然而至的弹幕中寻获同好知音。“居然还可以这么看”“居然与我想得一样”,这样会心一击的感受,令孤独的当代人倍感满足。
不同于社会场域中被反复思量过的表达,凭借直觉敲下的弹幕,出于真心、近乎自白,乃是电子时空里的“我手写我口”。因此也就不难理解,弹幕中最为常见的一种类型,便是直抒胸臆。依赖于口语词,形成众声喧哗的交谈氛围。唯有无限趋近言文一致,那个最本真的自我,才能跃然而出,袒露人前。或者更准确地说,弹幕的终点并非呈现完整的自我形象,而是要探入“有趣的灵魂”的某个侧面。
弹幕的游戏性与趣味性,真的可以带来更美好的人生状态吗?
首先必须承认,弹幕文字游戏的创造门槛与理解成本都极低。鉴于运动速度飞快,且面向最广大的受众,所以必须令人“秒懂”,秒懂的前提,是对庸常的臣服,这不仅是指对于媒体流行语的追随,更指向一种“自诩快乐的末人心态”,自嘲或嘲讽,均跳不出金箍棒画下的“安全圈”,保持在尚不触及本质的限度内。
与口头表演一样,弹幕业已创造出了许多“套话”与流行语。比如,2019年B站的年度弹幕是“awsl”(即“啊,我死了”)。这是一句再直白不过的赞美语,形容视频内容令自己无比折服,这种缩略语以极其经济的拼音缩写,提高了沟通的效率,召唤出固定的、集体性的反应模式,也不可避免地带来语言的“失焦”。格套无可厚非,但其中令人上瘾的传染力,以及凌驾于差异性表达之上的霸权地位,恐怕与解放创造力的初衷恰好相反。
更重要的是,弹幕带给人的趣味性、解放感与反讽意味,也日渐固化为一种模式与立场。在进入弹慕空间之前,观者已做好了发笑准备。我们虽不必重弹“娱乐至死”的老调,但在开放态度之外,更需警惕潜伏着的负面因子:弹幕用户被设定为一群单纯追逐快乐的人,而平台迎合(甚至监控、计算)用户需求来生产内容,从而形成了一个“快乐”的闭环,这一闭环将带来“人的再生产”:它召唤快速、固定、永不停歇的人类反应模式,从每一个神经元做起,在每一次欢笑中起步。
(摘编自夺静《弹幕版四大名著:“趣味”的治理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