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精魂
陈忠实
孝文走进屋来,把一张讣告呈到面前。朱先生接住一看,脸色骤然变得苍白如纸。这是鹿兆海在中条山阵亡的讣告。讣告是由兆海所在的十七师师部发出的,死者临终时的唯一遗愿就是要躺在白鹿原的土地上。朱先生问:“兆海的灵柩啥时间运回原上?”白孝文说:“明天。”朱先生说:“我明天一早就上原迎灵车,我为兆海守灵。”白孝文提醒说:“姑父,兆海是晚辈……”朱先生说:“民族英魂是不论辈分的……兆海呀……”朱先生双手掩脸哭出声来……
那是前年深秋时节的一天后晌,朱先生在书院背后的原坡上散步,金黄色的野菊花开得一片灿烂,坡沟间弥漫着馥郁的清香,遍坡漫沟热烈的菊花掩盖不住肃杀的悲凉。朱先生久久凝视着原坡坡地上拔除棉秆的乡民,又转过身眺望着河川里执犁播种回茬麦子的庄稼人的身影,心头泛起一层“空有一番黄花开”的凄凉。他看见一辆汽车在河川公路上自西向东急驶,开到书院对面时却放缓速度,然后在滋水河边上停下来,一个人脱了鞋袜,挽起裤子涉水过河。沿着通往书院的弯弯小路走上来,朱先生看清他的衣着,原来是一位军人,便转过身依然瞅着山坡和河川深秋时节的田园景致。看门的张秀才在书院围墙外的坡田上呼叫他:“你的学生鹿兆海来咧——”朱先生撩起袍襟急步走下坡来。
朱先生在书院门口看见了一身戎装的鹿兆海。鹿兆海举手敬礼,脚下的马靴碰得嘎哧一声响。朱先生点点头礼让兆海到屋里坐。走进书房,鹿兆海神情激动地说:“先生,我想请你给我写一张字儿——”朱先生轻淡地问:“你大老远从城里开上汽车来,就为要一张字儿?”鹿兆海诚挚地说:“是的,是专意儿来的。”朱先生调侃地笑笑:“你不觉得划不着吗﹖为我的那俩烂字值得吗?”鹿兆海并不觉察朱先生的情绪,倍加真诚地说:“我马上要出潼关打日本去了,临走只想得到先生一幅墨宝。”朱先生“噢”了一声扬起头来,急不可待地问:“你们开到啥地方去?”鹿兆海说:“中条山。”
朱先生从椅子上站起来,满脸满眼都袒露出自责的赧颜:“兆海,请宽容我的过失。我以为你们在城里闲得无事把玩字画。”鹿兆海连忙站起抚朱先生坐下。朱先生双手颤巍巍地抓住兆海的双肩:“中条山,那可是潼关的最后一道门扇了!”鹿兆海也激昂起来:“要是守不住中条山,让日本兵进入潼关践踏关中,我就不回来见先生,也无颜见关中父老。”
朱先生滴水入砚亲自研墨,鹿兆海要替朱先生研墨遭到无声而又坚决的拒绝。朱先生亲自裁纸,裁纸刀在手中啪啪颤着;从笔架上提起毛笔在砚台里蘸墨,手腕和毛笔颤抖不止。朱先生挽起右臂的袖子,把赤裸的下臂塞进桌下的水桶,久久地浸泡着,冰凉的井中水起到了镇静作用,他用布巾擦擦小臂,旋即提笔,果然不再颤抖,蘸饱墨汁毅然落笔:
白鹿精魂
朱先生写完放下毛笔,猛然抬起手咬破中指,在横幅左下方重重地按上了血印。鹿兆海吃惊地看见朱先生中指上滴滴嗒嗒掉到字画上的血花儿,扑通一声跪下去:“朱先生放心,我一定要拿小日本一桶血赔偿先生……”朱先生怆然吟诵:“王师北定中原日,捷报勿忘告先生哦!”
鹿兆海站起来辞行:“先生还有啥话要说吗?”朱先生冷冷地说:“回来时给我带一样念物:一撮倭寇的毛发。”鹿兆海嘎哧一声敬了个军团礼:“这不难!这太容易办到了。”朱先生更冷下脸说:“要你亲手打死的倭寇一撮毛发。”
朱先生进入祠堂,马营长把一只铁皮罐头盒子交给他。朱先生掂了掂,说:“里头装着一撮死人的头发。”马营长眨眨眼问:“先生,你算卦算的?”朱先生说:“是他上中条山之前,我朝他要的,要一撮倭寇的毛发。”祠堂里的人纷纷围过来看那只铁皮盒子,盖子抠开,里头果然是一堆头发。倒在地上,才发现不是一撮,而是四十三撮。众人一齐瞪起眼睛。朱先生说:“兆海呀,我明白了,你杀死四十三个倭寇。你……”说着一把抓住马营长的胳膊问:“你跟兆海都上了中条山,你说得准这四十三个野兽残害了多少中原同胞?”马营长“哇”地一声哭了:“谁算得清啊……”
(节选自《白鹿原》第二十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