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中
今天是个潇洒的秋日,飘着零雨,我坐在电车里,看到沿途店里的伙计们差不多都是懒洋洋地在那里谈天,看报,喝茶——喝茶的尤其多,因为今天实在有点冷起来了。还有些只是倚着柜头,望望天色。总之纷纷扰扰的十里洋场顿然现出闲暇悠然的气概,高楼大厦的商店好像都化做三间两舍的隐庐,里面那班平常替老板挣钱、向主顾陪笑的伙计们也居然感到了生活余裕的乐处,正在拉闲扯散地过日,仿佛全是古之隐君子了。
到了北站,换上去西乡的公共汽车,雨中的秋之田野是别有一种风味的。外面的蒙蒙细雨是看不见的,看得见的只是车窗上不断来临的小雨点,同河面上错杂得可喜的纤纤雨脚。此外还有粉般的小雨点从破了的玻璃窗进来,栖止在我的脸上。我虽然有些寒战,但是受了雨水的洗礼,精神变成格外地清醒。
我是个最喜欢在十丈红尘里奔走于道路的人。我现在每天在路上的时间差不多总在两点钟以上,这已经有好几月了,我却一点也不生厌,天天走上电车,老是好像开始蜜月旅行一样。车子里面和路上的人们具有万般色相,你坐在车里,只要你睁大眼睛不停地观察三十分钟,你差不多可以在所见的人们脸上看出人世一切的苦乐感觉同人心的种种情调。并且在路途中我们的心境是最宜于静观、最能吸收外界刺激的。我们通常总是有事干,正经事也好,歪事也好,我们的注意力免不了特别集中在一点上,只有路途中,尤其走熟了的长路,在未到目的地以前,我们的方寸是悠然的,不专注于一物,却无所不留神,在匆匆忙忙的一生里,我们此时才得好好地看一看人生的真况。所以无论从哪一方面说,途中是认识人生最方便的地方。
车中、船上、人行道可说是人生博览会的三张入场券,可惜许多人把它们当做废纸,空走了一生的路。我们有一句古话“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所谓行万里路自然是指走遍名山大川,通都大邑,但是我觉得换一个解释也是可以。一条路你来往走了几万遍,凑成了万里这个数目,只要你真用了你的眼睛,你就可以算是懂得人生的人了。
有意的旅行倒不如通常的走路那样能与自然更见亲密。旅行的人们心中只惦着他的目的地,精神是紧张的,实在不宜于裕然地接受自然的美景。天下的风光是活的,并不拘泥于一谷一溪,一洞一岩。旅行的人们所看的却多半是这些名闻四海的死景,人人莫名其妙地照例赞美的胜地。这又何苦呢?只有自己发现的美景对着我们才会有贴心的亲切感觉,才会感动整个心灵,而这些好景却大抵是得之偶然,绝不能强求。所以有时因公外出,在火车中所瞥见的田舍风光会深印在我们的心坎里,而花了盘缠告了病假去赏玩的名胜倒只是如烟如雾地浮动在记忆的海里。
我坐在车里,任它一上一下,一左一右地跳荡, 看着老看不完的十八世纪长篇小说,有时合着书随便望一望外面天气,忽然觉得青翠迎人,遍地散着香花,晴天现出不可描摹的蓝色。我顿然感到春天已到大地,神魂飞在九霄云外了。再去细看一下,好景早已过去,明天再走到原地,一切虽然仍旧,总觉得有所不足,与昨天是不同的,于是乎那天的景色永留在我的心里。真真的好景都该这样一瞬即逝,永不重来。
在热狂的夏天,风雪载途的冬季,我也常常出乎意料地获得不可名状的妙境,它们滋润着我的心田,真是陆放翁所谓的“何处楼台无月明”。走路的确是了解自然的捷径。
雨雪霏霏,杨柳依依,这些境界只有行人才有福享受。许多奇情逸事也都是靠着几个人的漫游而产生的。《西游记》《镜花缘》《老残游记》等不可一世的杰作,没有一个不是以“行”为骨子的,所说的全是途中的一切。我觉得文学的浪漫题材在爱情以外,就要数到“行”了。陆放翁是个豪爽不羁的诗人,而他最出色的杰作却是那些记行的七言。我们随便抄下两首,来代我们说出“行”的浪漫性罢!
剑南道中遇微雨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销魂。
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南定楼遇急雨
行遍梁州到益州,今年又作度泸游。
江山重复争供眼,风雨纵横乱入楼。
人语朱离逢峒獠,棹歌欸乃下吴舟。
天涯住稳归心懒,登览茫然却欲愁。
因为“行”是这么会勾起含有诗意的情绪的,所以我们从“行”可以得到极愉快的精神之乐。
我们从摇篮到坟墓也不过是一条道路,当我们正寝以前,我们可说是老在途中。途中自然有许多的苦辛,然而四周的风光和同路的旅人都是极有趣的,值得我们跋涉这程路来细细鉴赏。除开这条悠长的道路外,我们并没有别的目的地,最要紧的,是培养一个易感的心境,而不要闭着眼睛,朦朦一生,始终没有看到世界。
1929年11月5日
(取材自梁遇春同名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