材料一:
在中国艺术中,有两个世界:一是“可见”的世界,表现在艺术作品中的画面、线条、语言形式等方面;一是“未见”的世界,那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世界,是作品的艺术形象所隐含的世界。从广义的角度看,前者是“象”,后者可以称为“象外之象”。
中国美学象外之象的学说,由形神理论衍生而出,但与形神理论又有不同。以形写神、传神写照理论侧重于艺术品的创造,在艺术创造中斟酌形神二者,以形为基础,以神为引导,神为主,形为辅。而象外之象说,则是就艺术鉴赏而言的,它强调的是在艺术鉴赏中,审美对象具有超出形式的意味。
中国美学有象外之象韵外之致、含不尽之意如在言外等等的论述,象外之象是象的意义的决定者,是美的本源有形的象只是一个引子,一个使鉴赏者走入到深深艺术世界的引子。中国美学重含蓄蕴藉,重象外之趣。惟有含蓄,故有象外之期待;惟有象外之趣,才能含蓄而不流于晦涩,深藏而能达到显现。
《文心雕龙•隐秀》是一篇具有重要美学价值的论文。在这篇文章中,刘勰提出“秘响傍通”的思想。他说,文之妙在“隐”,“隐”不在于深藏不露,而在于最大限度展示艺术世界内在的魅力,使艺术的有限世界蕴涵着无限的意味。
易学之影响,引发了哲学中的象外之谈。在魏晋玄学中,象外之谈曾是很多清谈家喜好的话题。至唐代,象外之象说已然成为美学中的重要思想。中国艺术以“隐”为要则,强调象外之象、言外之意、韵外之致、景外之景,要含不尽之意如在言外。我们看李商隐《锦瑟》诗,整首诗可以说是一片惘然:无可奈何的意绪,无所适之的选择,不知答案的历史感叹,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追忆。诗人穿过历史的帷幕,超越天人的限隔,声声隐约,似诉平生之志,翩翩蝶飞,似展理想征帆。沧海桑田,茫茫远古就在此刻;一梦大千,浩浩九天就在脚下。这首诗在我看来,是在写人生的幻、人生的叹。形式有尽,但意味悠长。
中国艺术品评强调“味”——品味、品赏。味的特点之一,就是其体验性,是超越于一般具象的认识方式。味的比喻强调审美体验的不可言说性,突出审美对象应该具有璺(wei,指诗文或谈论有吸引力)不尽的美感,吟一首好诗,品一幅好画,就像品一道佳肴。钟嵘提出“滋味说”,他认为,好诗读起来应该有“滋味”,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司空图甚至说:“辨于味而后可以言诗。”苏轼接着司空图的话头,指出“美在咸酸之外”,美不是咸酸,不是盐,不是醋,而是由油盐酱醋烹制出来的美味。苏轼和司空图强调的美是“味”,美虽然依托于形,但不能到形中去寻找,美在形式背后那个恍惚迷离的意态中,那种令人涵玩不尽的韵味,一唱三叹,余味悠然。中国艺术重视味外之味,也就是“余味”,这也是中国美学一个很重要的概念。好诗使人读后满口余香,好的艺术能给人持续的美感享受,就像绝妙的音乐,让人感到余味不绝。
(摘编自朱良志《形式之外》,有删改)
材料二:
在实际上说,美术作品借现实界的帮助愈少,所创造的理想世界也因而愈大。再拿相片和图画来说明何以相片所引起的美感不如图画呢?因为相片上一形一影,件件都是真实的,而且应有尽有,毫发无遗。我们看相片,种种形影好像钉子把我们的想象力都钉死了。所以相片只能抄写现实界,不能创造理想界。图画就不然。图画家用美术眼光,加一番选择的功夫,在一个完全境遇中选择了一小部分事物,把它们又经过一番理想化,然后才表现出来。惟其留着一大部分不表现,欣赏者的想象力才有用武之地。想象作用的结果就是一个理想世界。所以图画所表现的现实世界虽极小而创造的理想世界则极大。孔子谈教育说:“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相片是把四隅通通举出来了,不要你劳力去“复”。图画就只举一隅,叫欣赏者加一番想象,然后“以三隅反”。
流行语中有一句说“言有尽而意无穷”。无穷之意达之以有尽之言,所以有许多意,尽在不言中。文学之所以美,不仅在有尽之言,而尤在无穷之意。推广地说,美术作品之所以美,不是只美在已表现的一部分,尤其是美在未表现而含蓄无穷的一大部分,这就是本文所谓无言之美。因此美术要“和自然逼真”,是要窥出自然的精髓所在,而表现出来不是说要把自然当作一篇印版文字,很机械地抄写下来。
这里有一个问题会发生。假使我们欣赏美术作品,要注重未表现而含蓄着的一部分,要超“言”而求“言外意”,各个人有各个人的见解,所得的言外意不是难免殊异么?当然,美术作品之所以美,就美在有弹性,能拉得长,能缩得短。同一美术作品,你去玩味有你的趣味,我去玩味有我的趣味。同一美术作品,今天玩味有今天的趣味,明天玩味有明天的趣味。上乘文学作品,百读都令人不厌的。
(摘编自朱光潜《无言之美》,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