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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与肉

张贤亮

许灵均没有想到还会见着父亲。

这是一间陈设考究的客厅,在这家高级饭店的七楼。窗外,只有一片空漠的蓝天,抹着疏疏落落的几丝白云。而在那儿,在那黄土高原的农场,窗口外就是绿色的和黄色的田野,开阔而充实。他到了这里,就像忽然升到云端一样,有一种晃晃悠悠的感觉。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父亲穿着一套花呢西装,翘着腿坐在沙发上。“我一到大陆,就学会了一句政治术语,叫‘向前看’,你还是快些准备出国吧!”

他想,过去的是已经过去了,但又怎能忘记呢?

先是被父亲遗弃。母亲死了,舅舅把母亲所有的东西都卷走,单是撇下了他。以后他搬到学校宿舍,靠人民助学金上学毕业了,他成了一名教师,却因为学校要完成抓右派的指标,就又把他归到父亲那一边去。人们又遗弃了他,把他流放到偏僻的农场劳教。啊,父亲,那时你在哪里?

现在,这个父亲终于回来了!

刚刚,在父亲的秘书密司宋打开贮藏室给父亲拿衣服的时候,他看见大大小小的箱子上贴满了花花绿绿的旅馆简标,还有印着波音747的椭圆形标笺。而他呢,经过两天两夜汽车和火车的颠簸才到这里的。他提来的灰色人造革提包放在长沙发的一角,可怜巴巴地缩成一团。上面放着他的尼龙网袋,里面装着他的牙具和几个在路上吃剩下来的茶叶蛋。他看着那几个诧异得咧开了嘴的,畏缩地挤在一起的茶叶蛋,想起临走那天晚上,妻子秀芝还叫他多带些茶叶蛋给父亲吃,不禁苦笑了一下。

吃完晚饭,父亲把他带到舞厅。在柔和的乳白色的灯光中,一些男人和女人像月光中的幽灵似地在他身边浮荡,他感到不安起来。刚才在餐厅里,他看见有的菜只动了几筷子就端了回去,竟从肠胃里发出一阵痉挛似的反感。在他那儿,上县城的国营食堂都要带一个铝制饭盒,把吃剩下的饭菜带回家去。

有几对男女跳起奇形怪状的舞蹈。这些人就这样来消耗过剩的精力!他想起现在正在热得发烫的稻田里收割的人们。他们弯着腰,从右到左,又从左到右不停地摆动上肢。偶尔,他们抬起头向远远的担子嘶哑地喊着:“喂,水,水。”啊,要是他现在能够躺在那一片绿荫下,闻着饱含稻草和苜蓿香气的微风,那该有多好。

“您会跳舞吗?许先生。”忽然,他听见密司宋在旁边问他。他刚捕捉到的一点味儿马上消失了。

“不,不会。”他心不在焉地向她笑笑。他会放马、会犁田、会收割,会扬场。为什么他要会跳舞——跳眼前这样的舞呢?

“你别为难他了,”父亲笑着对密司宋说。

“你还要考虑什么呢?嗯?”父亲又燃起烟斗,“现在办出国签证还比较容易,以后怎么样,就很难说了。”

“我也有我所留恋的。”他转过身来面对着父亲。

“包括那些痛苦吗?”父亲意味深长地问。

“唯其有痛苦,幸福才更显出它的价值。”

“是吗?”父亲抬起头来。

是的。他解除劳教以后,因为无家可归,于是被留在农场放马,成了一名放牧员。

清早,太阳刚从杨树林的梢上冒头,银白色的露珠还在草地上闪闪发光,他就把栅栏打开。牲口用肚皮抗着肚皮,用臀部抗着臀部争先恐后地往草场跑。他骑在马上,在被马群踏出一道道深绿色痕迹的草场上驰骋,就像一下子扑到大自然的怀抱里一样。他在土堆的斜坡上躺下,风擦过草尖,擦过沼泽的水面吹来,带着清新的湿润,带着马汗的气味,带着大自然的呼吸,从头到脚摩挲遍他全身,给了他一种极其亲切的抚慰。他伸开手臂,把头偏向胳肢窝,他能闻到自己的汗味,能闻到自己生命的气息和大自然的气息混在一起。他的消沉,他的悲怆,他对命运的委屈情绪也随着消失,而代之以对生命和自然的热爱。

有时,阵雨会向草场扑来,他必须把马群赶到林带里去。他骑在马上,拿着长鞭,迎着雨头风,敞开像翅膀-样的衣襟,在马群周围奔驰,呵叱和指挥离群的马儿。于是,他会感到自己躯体里充满着热腾腾的力量,他不是渺小的和无用的;在和风、和雨、和集结起来的蚊蚋的搏斗中,他逐渐恢复了对自己的信心。

他终于回来了。汽车沼前面横着全县唯一的柏油马路。那上面仍然蒙着一层薄薄的黄尘,风一吹,就在商店、银行和邮局门口打旋。两边,仍然是东倒西歪的土房,有的门上还能看到古老的雕花门楣。

但是,他一下车,就是一种像是从降落伞落到地面的感觉,他的脚又踏着实地了。

他家门口正站着几个人向大路上眺望。秀芝的白布围裙,在柔和而苍茫的暮色中就像一点皎洁的星光。很快地,那里人越聚越多,最后,他们看出了是他,全都向大路上奔跑。最前面的是一个穿红衣裳的小女孩,她就像迸射出的一团火,飞也似地向他扑来。她越跑越近,越跑越近,越跑越近。

(选自张贤亮《灵与肉》,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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