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一:
娃的心娃的胆
陈忠实
司令跪倒在黄河水和沙滩相接的水边。眼前是翻卷着泥浪的黄河河面,右首是陡峭冷峻的悬崖石壁。身后,十余位师长、团长、营长和众多随员也相继跪倒。稍远处,十余匹战马石雕一般撑蹄昂首。三叩之后扬起头来,司令涕泪交流。
每到清明,他都不忘给逝去的先祖烧香叩拜。现在,他以从未有过的庄严、肃穆和痛彻心脾的悲怆,跪倒在黄河滩上,为着八百个尚未完全成年的关中子弟的英灵。
这儿刚刚发生过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幕。八百个士兵,就从右前方的悬崖峭壁顶上跳进了黄河。他们的手榴弹扔完了,子弹打光了,肉搏之后刺刀拼弯乃至断折了,有的连枪也拼丢了。他们被两倍于自己的鬼子逼到这悬崖上,这八百个中国士兵从崖顶跳进了黄河。八百个娃娃呀!全在16岁至18岁这个年龄段。他们是3个月前从关中乡村征召来的农家子弟,有的还是司令老家邻村的乡党......现在都跳到黄河里去了。
就在这个刚刚组建的新兵团结束军事训练即将参加会战的时刻,他亲自去看望了这些他习惯称为小乡党的士兵。司令曾经想到,这些娃娃肯定将成为日本鬼子难以招架的对手,他们之中肯定会有人进入军队各级指挥岗位,乃至成为将军。当然,也免不了死亡和伤残......他唯独没有料到这种结局。
司令仰头朝崖头山顶上望去,浓厚的暮色里一片模糊。突然,身后传来随员惊讶的声音:“河里-一杆旗!”当三个卫兵把那面旗和相连的尸体拉到沙滩上的时候,随员们全都惊呼起来。
司令自己也惊呆了-
军旗旗杆的钢质尖头,从一个日本鬼子的胸膛刺进去,从背脊处穿出;中国旗手的双手死扣着日本鬼子的脖子;旗杆上的中国西北军的军旗已经撕裂,暮色里看不出颜色。
司令默默地脱下军装上衣,蹲下身去,捏着衣襟擦拭旗手的脸膛。旗手圆睁着的眼睛和鼓出的眼球,显示着他憋着多深的一股仇气、鼓着多大的劲儿啊!
司令从腮帮子擦到下巴的交界处时,突然发出一声惊叫:“三娃!是你呀!”旗手左腮和下巴棱儿交会处,有一块大拇指盖大的暗红色的痣斑。那次给新兵团作完讲演,司令直接朝列队的士兵走过去。司令盯住一个浓眉大眼方脸的士兵,士兵举手行一个军礼,铿锵有劲地开口:
“报告孙司令,我是蒲城人。”
司令稍一愣怔:“你是杨军长的老乡。”随即扬起头,面对士兵,提高嗓门说:“蒲城出忠臣啊!全中国都知道杨虎城将军的忠肝义胆。蒲城还出过一个忠臣叫王鼎,他效法春秋时史鱼尸谏,留下劝谏皇上不要签割地赔银的卖国条约的遗书,悬梁自尽了。王鼎尸谏皇上,死忠;杨将军兵谏,大忠。人说蒲城包括整个渭北水硬土硬,长出来的麦子,秆儿硬麦芒也硬,麦子磨出来的面粉也是性硬,这样的麦子养出来的男人女人能不硬气吗?”
会场一片肃然中。
司令问:“你怎么知道我姓孙?”
士兵笑着说:“满蒲城人都知道俺杨军长把兵交给你带了......”
司令仍然对着蒲城籍士兵问:“家里都有啥人?”
“俺妈俺爸,俺婆俺爷,俩哥一个妹子。”
“你妈能舍得你当兵?”
“俺妈哭哩!俺爸把俺妈训住了。”
“你婆呢?”
“俺婆心宽,走时还叫我念她教的口曲儿呢!”
“啥口曲儿?念一念,让我和大伙儿听听。”
士兵清清嗓子,大声诵念起来:“啥高?山高,没有娃的心高。啥远?海远,没有娃的脚远。啥大?天大,没有娃的胆大。”
司令听得慷慨激昂,士兵们热烈鼓掌。司令说:“心——高,脚——远,胆——大。
这才是关中娃陕西娃的本色。”
“俺爷还会唱戏哩,逢年过节搭台子唱。”士兵更得意了。
“教给你了没?”
“我能唱几段。”
“那你就唱几句。”
士兵拉开了架势,吼唱起来:“两狼山哎-战胡儿啊-天摇地动......好男儿哎——为国家啊——何惧——一生......”
司令已经热泪盈眶,颤着声问:“你叫啥名字?”
“三娃。”
司令抚摸了这个小乡党下巴棱儿上的那块暗红色的痣斑:“我把你也记住了。你婆教你的口曲儿,你爷教你的戏词,我听一遍就都记下了......”
六年之后,一九四五年九月十八日,武汉中山公园,接受日本投降仪式举行。陆军上将第六战区司令孙蔚如一身戎装,高大威武地坐在受降主官的位置上。冈部直三郎双膝跪地,双手举过低垂的脑袋,托着那把制造杀戮制造罪恶的指挥刀。孙蔚如走过去,从匍匐在脚下的冈部直三郎的手里收取了这把战刀。那一刻,他的眼前浮现出三娃捅穿日军士兵胸膛的军
旗,耳边响起三娃他婆教给三娃的口曲儿。还想到了母亲。
三年前,在即将东出潼关进军中条山之前两日,他回家向母亲告别,跪倒在母亲膝下,说不能尽孝了。母亲只说:“当兵就要打仗。国家遭人欺侮哩。这是尽大孝哩,你要打赢回来。”大约一个月前,日本投降的消息传到孙家,母亲喜极而终。
(有删改)
文本二:
到了80年代中后期,陈忠实的创作开始关注特定的文化构成和特定的文化背景对人的性格、命运的影响。他的小说有着浓厚的关中文化背景,以反映关中和陕北的文化差异为主要特色。他的小说始终围绕着关中塬上的农民以及农村生活来书写,从短篇小说集《乡村》以及中篇小说《蓝袍先生》《四妹子》等到后来的长篇小说《白鹿原》都向读者展现了关中独特的乡风民俗以及乡村世界中各色人物,反映了关中农民的所思、所想,呈现出对关中乡土文化的执着的坚守。
(摘编自《语文报·高考版·陈忠实:具有民族精神的现实主义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