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乡村
李汉荣
①“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你们只听见辛弃疾先生在宋朝这样说,我可是踏着蛙歌一路走过来的。我童年的摇篮,少说也被几百万只青蛙摇动过。我妈说:一到夏天外婆就不摇你了,远远近近的青蛙们都卖力地晃悠你,他们的摇篮歌,比你外婆唱的还好听哩,听看听着,你咧起嘴傻笑着,就睡着了。
②小时候刚学会走路,在泥土的田埂上摔了多少跤?我趴在地上,哭着,等大人来扶,却看见一些虫儿排着队赶来参观我,有的还趁热研究我掉在地上的眼泪的化学成分。我扑哧一笑,被他们逗乐了。我有那么好玩,值得他们研究吗?于是我静静地趴在地上研究他们。当我爬起来时,我已经有了我最初始的昆虫学。摔饺,原来是我和土地举行的见面礼:你必须恭敬地贴紧地面,才能接受土地最好的生命启蒙。
③现在,在钢筋水泥浇铸的日子里,你摔一跤试试?你跌得再惨,把身子趴得再低,也绝然看不见任何可爱的生灵,唯一的收获是疼痛。
④稻田与荷田,只隔着一条田埂,他们是一对上千年的老邻居,是芳邻。稻与荷,各自站在各自的水里,猜测着对方的冷暖和心事。他们也暗中喜欢着对方,经常互相交换些小礼物:这边把多出的荷香捧过去,那边就把宽裕的月光沿沟渠送过来。喜欢串门的青蛙也善意地丈量一下双方的水深水浅,重复一些古老的忠告。秋收后,就有细心的婶子说:这两块田里长的东西就是不一样嘛,稻米里有一股荷的香,莲藕里藏着稻米的香。
⑤菜地里的葱一行一行的,排列得很整齐很好看。到了夜晚,他们就把月光排列成一行一行,到了早晨,他们就把露珠排列成一行一行;到了冬天,他们就把雪排列成一行一行。那些爱写田园诗的秀才看见了,就学着把文字排列成一行一行。种地的父亲看见书上一行二行的,问我:这写的是什么?为啥不连在一起写?多费纸啊!我说:这是诗,诗就是一行一行的。父亲说:原来,你们在纸上学我栽葱哩,一行一行的。
⑥你听见豆荚炸裂的声音吗?我多次听过,那是世上最饱满、最幸福、最美好的炸裂声。所以,我从来不放什么鞭炮和礼花,那真有点儿虚张声势,一串剧烈爆响之后,除了丢下一地碎纸屑,更无丝毫诗意。那么我怎么庆祝我觉得只得我庆祝的时刻呢?我的秘诀是,来到一个向阳的山坡,安静地面对着一片为着灵魂的丰盈和喜悦而缄默着天真嘴唇的大豆啦,绿豆啦,小豆啦,豌豆啦,红豆啦,听他们那被太阳的一句笑话逗得突然炸响的“辟辟啪啪”的笑声,那狂喜的、幸福的炸裂;美好的灵感,炸得满地都是。诗,还用得着你去苦思冥想吗?面朝土地,谦恭地低下头来,拾进篮手里的,全是好诗。你即使在田野里追赶一只老鼠,也能到达一首诗的附近,离老鼠洞不远,是野草掩护的蛐蛐的琴房,正在演奏《诗经》里的某个曲调。
⑦纵着走过来,横着走过去,我不识字的父亲,披一身稻花麦香,在阡陌上走了几十年,我以为他只是在琢磨农事。可是,当他的田亩和更广裹的田亩,被房地产商一夜之间全部收购,种植了茂密的钢筋水泥,然后无限期地转租给再也不分泌露水,不生长蛙歌,仅仅隶属于机械和水泥的永恒荒芜时,我才突然明自:我那不识字的父亲,他纵着走过来,横着走过去,他一生都固执地走在一首诗里,他一直都在挽救那首可能真的要失传的田园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