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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社戏(节选)

王英琦

太阳还悬在西天沉着地燃烧,便已有前村后队的人,不绝地去赶戏了

今晚出的戏码叫《老包坐监》。关于包公的戏,民间早已演得烂熟。最著名的当首推《铡美记》了。我小时看过这个戏的京剧,却丝毫不记得还有什么《老包坐监》。我生疑这戏绝不是包公戏的正宗嫡传,这又是当地人生造出来的老包新传。

姑不论戏码怎生地瞎编乱造,台上的老包却唱得十二分地卖力,血气沸腾,声贯丹田,包括那一招一式都功夫极深,成熟到家。豫剧毕竟姓豫。据说民国三十一年,河南密县有个崔庙,四个月竟连演了380个不同剧目,一时传为美谈。

作为中国“四大梆子”之一的豫剧,是拥有剧团最多的全国第一大剧种。它的腿最长,生命力最强。它不像京剧那么多的老框老套,也不像昆曲那样的高深古雅,它的全部特征个性,就在于它的不搭架子,不囿陈法,土极且又俗极。由于河南地处中原,五方杂居,便在客观上形成了豫剧兼收并蓄的优点。

对我而言,与其说是对豫剧感兴趣,毋宁说是对当地的人文环境﹣﹣对看戏和做戏的人更感兴趣。生长在城市,过去只在文学作品中看到过社戏,领略过那般“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的浑厚古朴的乡土气息。而今,我就寄生在这“荒村鄙邑”,杂夹在这拨散发着泥土味葱蒜味的乡下人中,这个中的滋味,确实是越咂摸越滋味。

看至三分之一时,我忽地来了心血,抱着儿子转到了后台。但见伶人们有的在练拳脚,有的在念台词,旁边一个把眉毛扯得细弯弯的猫儿脸姑娘,正对镜将一只翠玉簪子,斜斜地插在油光水滑的发髻上。我来了兴致,凑上去想看仔细。这一细看不打紧,那脖上、耳根后,粗糙的皮肤,积年的老垢,全看个一清二白。再细看那粉墨上妆的家伙,连伪造的都不如。见那猫儿脸姑娘毫无忌惮地直往脸上抹,我终于憋不住搭腔了:“这东西对皮肤有害呵!”

猫儿脸姑娘一怔,望望我道:“没事儿,俺们用的就是这,惯了。”

话既搭上,我有意多问了几句。得知这是一个自发性的农村业余梆子剧团,哪儿有庙会往哪儿赶,东食西宿,四乡为家,有时连唱一个月也下不来。

说话间,我才注意到后台的另一端,支了个硕大无比的锅,锅边放着一案面条和青菜。我估摸这是给伶人们用的夜餐,却又觉得太寒酸了些。这些不经饿的面条青菜能挡什么事?能支补他们一晚上大功率的体力消耗么?

我心里酸酸的。这些伶人们在台上演尽王侯风流事,替人儿女说相思,殊料,背后却包藏着生途的坎坷,世事的艰酸。

“妈,你看!”儿子蓦地打断我的沉思。顺着他的小手指望去,果见那边石头上坐着一青衣少妇,正在奶孩子,走上前去一照眼,竟是昨晚那个武旦﹣﹣那个演“大刀王怀女”的女主角。

“这孩子多大了?”

“六个月了。”

“你又演戏,又拖着个奶孩子,太辛苦了。”

她告诉我,她五岁便进了戏班,现在戏龄已二十年了。她在这个戏班是二号台柱,平时挣的钱,除了补贴家中二老,还要赡养儿子。

这时节,那孩子兀然地又吐又拉,弄得那女戏子一身满怀。“俺这孩儿这几天受凉了,老吐老拉……”她边说边打扫身上。我帮她抱孩子的当儿,留神到这孩子又黄又瘦,蔫蔫的一副没神样儿。

第三天晚上,猎猎地起了五六级北风。我揣了药,带了包儿子小时的裤褂,又匆匆赶到戏场,但见风雨无阻戏场又是黑压压地坐满了人。一村演戏,众村皆至,我似乎很能理解这些乡下人戏瘾头之大。“百日之劳,一日之乐”,对于土生土长的他们,土梆子戏不仅是劳作之余的娱乐,且是一种文化给养,精神升华的表征。望着他们那大仰脖、圆瞪眼,全副投入的样子,我很生发一些感慨……我似乎突然明白了这“高粱棵里的玩意儿”,何以会有永恒的生命力?我似乎终于懂得了,从人生,从底层民众的角度去搞艺术,是最原始的,却也是最本质最不朽的这一伟大真理了。

我找到了那位女戏子,把药和衣服都给了她。她正要答谢,我忙止住了她。她要说的那些话于我不是酬慰,反是凝重和不能承受之伤感……

(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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