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主人叫刘四爹。虽然我们都姓刘,但无亲缘关系,之前也不是很熟。我们虽然是邻居,且为远近数百米间唯一的邻居,但我们都是拆迁户,来自于不同的生产队,平常交往不多,关系不亲也不疏。
刘四爹一家六口,上有年迈的母亲,下有三个未成年的儿女,妻子患有痨病,长年卧床不起,咳嗽起来没有个完,应该说,生活过得挺艰难的。但他吃得苦,精于盘算, 每天除了在生产队出工外,一回家就提把锄头或挑担粪桶直奔自留地忙活起来,把个菜园子盘弄得井井有条、活色生香,小日子也还算是过得去。
那年,我 12 岁,“双抢”时期插秧、扮禾,一天劳作十多个小时,承受着难以想象的饥饿和劳累。每天收工回家,两腹空空,饥渴难耐,经过刘四爹那片枝繁叶茂、绿阴如盖的凉薯地,想象着那地底下生长的一个个水泱泱、脆甜爽口的凉薯,就垂涎三尺, 有一种欲罢不能极想品尝一口的冲动。
人心底下,拴着魔鬼,稍不留神,它就蹦了出来。我终于忍不住了,起了贼心。
那天凌晨,天还没有亮,我起了个大早床,悄无声息,蹑手蹑脚,低着头,勾着腰, 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着来到那片凉薯地,瞪大眼睛四处搜索确信没有人时,才弯下腰来,摸到一株凉薯藤,抓住贴近根部的茎秆,一个骑马桩,铆足劲就往上拔。殊不知, 那凉薯倔强得很,根本不吃我那一套,任凭你使出吃奶的劲来,深扎在土里纹丝不动。我左一下,右一下,变换着姿势拔,怎么也拔不出。一株不行,换一株再拔,还是不行。连续拔了好几株,力气用尽了,不是揪断了藤条,就是剐脱了茎皮,除了一手黏糊糊的汁和湿漉漉藤皮碎屑外,连个凉薯影子也没见到。
我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坐在地上,沮丧极了。眼看天快亮了,忙活了一阵子,仍两手空空,好不容易架起了这个势,实在不愿就此善罢甘休。正待起身再干时,“谁?”一声喝问,声如雷霆,不远处一个身影在晃动。哇,是刘四爹!我吓出了一身冷汗,情知不妙,转身就跑。他肯定看清了是我,追了几步,没有再追,在后面冲着我大喊:“我告诉你家大人!”
这下子完了,全完了!我害怕极了,怀着恐惧的心情回到家中。父亲见到我,劈头就问:“一大清早去哪儿了?”“扯秧去了。”我撒了一个谎。“刚才刘四爹来了,找你有事吗?”父亲用疑惑的眼光瞟了我一眼。“没,没,没什么事!”我强作镇定,生怕露出什么破绽来。从父亲的语气中,我知道刘四爹来过我家,但没有提及我偷他家凉薯的事, 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
一天,两天,三天……我像一只惊弓之鸟,竖起耳朵听人家说些什么,仔细观察别人的眼色和神情,心里面不停地忏悔着,祈祷着:我再也不去偷东西了,千万别有人叫我贼呀!幸运的是,刘四爹网开一面,未将我的“丑行”散布出去,我担心的结局始终没有出现。
我无地自容,悔恨不已,觉得很对不起刘四爹,老远老远躲着他。
“双抢”进入了最火热最激烈的阶段,队里收上来的新谷子还在晒谷坪里,要等晒干车净后才分到每户家庭。而这时,我家的米缸已见了底,每天的劳动强度只增不减, 不吃饭哪有力气去干活?无米下锅,祖母急得团团转,不知如何是好。
父亲手拿簸箕,把我叫过去:“去,到刘四爹家借几升米来!”一听到要到刘四爹家去借米,我心里咯噔一下,扭转身子,躲到一边。显然,是不愿去。怎么了?父亲不明就里,平日里言听计从的儿子,今天竟违抗起他的“命令”来。“家里没米了,你好生跟四爹说,就借几升,度过这几天荒,待队上分了新谷子,马上就还。”他追过来,连哄带劝。“我不去!”想起凉薯地里的事,我心有余悸。“你敢不去!”见软的不行,就来硬的,父亲怒目相向,厉声呵斥。
走向邻居家的路很近,但对我来说,好难好难,太长太长。我磨磨蹭蹭,走一步, 停一下,不到一百米的距离,不知走了好久。我哪有脸面见四爹呀!
站在刘四爹窗台下,犹豫之下,我硬是不敢跨进那扇门。正徘徊之际,一阵咳嗽传来, 刘四娘站在了我的面前,“克邦,有啊么事?”我一脸通红,支支吾吾,“我——我——我家没米了!”恨不得一下子钻到地底下。“我家的米也不多了。”见我拿只簸箕,她明白我的来意,迟疑了一下,很快就转变了口气:“没关系,匀一点给你!”她抢过我的簸箕,转身进屋去了。
我感激涕零,连声谢谢都忘了说了,接过小半簸箕米就走。刚走出几步,后面一声“等一下”,是四爹的声音,吓了我一大跳。拐哒场,那天的事,他还没有跟我“算账”的。我止住了脚步,站在那里一动都不敢动,心里怦怦直跳,等待一场暴风骤雨的来临。
他追上来,端着满满的一升米,“哗啦”一下倒进我的簸箕里,“你四娘量少了,不够你家吃两天。”声音很小,却如洪钟般撞击着我的心灵铮铮作响。
我红着脸,不敢正视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结结巴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那——那——那天早上——”话未说完,他手一摆,抛过来一句:“别说了,我晓得你是扎好伢子!”一转身走了。
我哭了!捧着簸箕,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回走,始终不敢回望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