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头
肖建国
晚风从东江里吹上来,天就黑了。
村头约我,出去走走。
这是我驻村的第一天,这地儿叫吊鸭沥回眸村,我上午想找村长了解下情况。 妇女主任盼娣说,村头不在,晚上才能回来。
我一愣。 盼娣笑着解释,村头就是村长,就好比包工头一样。
听她这样一说,我也乐了。 我问,其他地方也叫村头吗? 盼娣说,不,只有这里。
村头叫吴贵,一米八。 南方人普遍稍矮,吴贵是个例外。 他说话声音有点苍老,像敲铜锣后捂住的回响。
来之前,我从多篇新闻报道中看到过关于他的报道。
吴贵当过兵,退伍后开加工厂,做板材生意。 他的板材用木板压成,很实在。 不像有些厂家,用锯末压,看起来挺漂亮,遇水一浸,就粉了。
吴贵生意做得顺风顺水。 仅七八年的光景,就住进别墅、开起大奔。 没想到前几年,他扔下城里的生意,回到生他养他的小山村,当起村头。 上任两年多的时间,就为村里捐了一百多万。 修村道、铺沥青、装路灯,还开挖了下水道,雨污分流,把乡村当成城市来打造。 老婆骂他,图啥? 村民们也有很多疑惑,怕他放长线钓大鱼,是预留先手棋。 我也想问问,他那厚实胸膛里的真心话。
吊鸭沥紧依东江边,“沥”是指水沟。 村名的意思,就是有水沟能放鸭子的地方。 可后面为什么要附个回眸村呢?
吴贵说,是晚清一位老族长改过来的。 那老族长曾中过举人,算是半个官老爷。 一来,他嫌这名字的谐音太粗俗,有损村人形象。 二来,这村子是从后面一个村子分出来的。 他们原本瞧不起后村人,可后村人争气,无论经商做生意,还是读书做学问,都比前村强。 老族长盛怒之下,让年轻人在每月祭祖时,都扭头向后看。 看看后村人的荣耀,自己的衰败。
久而久之,这村就叫“回眸村”了。 但这是口头叫,所以,就有了现在这个名。
吴贵说,那老族长,就是他高祖爷。
我俩顺着村道向外走,新铺成的沥青路面充满弹性,落脚无声。 两旁的民房很多已租赁出去,有办民宿的,也有开书吧、咖啡厅的。 各家的招牌很有意思,像云中客栈、邂逅时光、一品花堂等,给人留下足够的想象空间。
吴贵说,四年前,他回到村里,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垃圾成堆。 年轻人都外出谋生,留下的是孤寡老人和孩子,很多土地被抛荒,让人倍感恓惶。 他在村里转了三圈,总想寻找点什么。 最后在村小学停住脚。 小学早已合并,校舍无人照管,像萎缩多病的老人。 当年他上学时,因交不起书杂费,校长就说,那你每天来值日,为同学们敲敲钟吧。 他敲钟很认真,当———当———当———,预备铃声均匀、悠长,送到每家每户。 村民、学生一听,就知道要上课了。 那时他就想,要是能敲一辈子钟,多好。
那棵香樟还在,可树上的铁钟已不见踪影,只留下铁环摩挲的印痕。院内荒草满园,蒌
蒿、藤萝、芭茅、艾草,旺旺地长。他蹲下来,奋力扯着荒草,为自己扯出一片空净之地。 那一晚,他把奔驰车开进校园内,打开顶窗,让星星伴月光洒进来。 他在车里呆了一宿。 吴贵说,就是那个晚上,让他决定回来。
过年祭祖,趁年轻人都在祠堂,他当着大家的面说,要回来当村头,让回眸村旧貌换新颜。
话没讲完,就引来一阵哄笑。 他让大家尽情地笑,待笑够了、笑累了,才苍苍地说,这是我们的家,这是我们的根,无论走多远,我们都会回来。 我希望当我能力用尽时,你们能帮上一把。
一席话,说得祠堂内一片寂静。
挑起村头的担子,吴贵才知道什么是艰难。 修村道,修到潘茂才门口。 老人出来了,拄着拐杖,不准修。
吴贵说,潘爷,不用你花钱,把泥巴路修成沥青路,好走。
潘茂才摇摇头,寸土不让。 动了风水,会死人的! 老人坚持自己的理由。 吴贵费尽口
舌,并找人来劝说,都无济于事。
那真叫一个难啊! 吴贵仰天长叹。
听说,老人还拿出军刀对抗。 我小声问。
吴贵苦笑着摇摇头。
出了村庄,外面就是一片片稻田。 习习凉风送来阵阵稻香,顿觉神清气爽。 原有的田
埂已被吴贵替换成木质栈道,在田间诗意地穿梭。
吴贵说,呆在学校的那晚,他想了很多。 其中有一项,就是要让城里的高跟鞋,在乡野
间敲响。
我问,值吗?
吴贵说,你听———
田野间,有人在黑暗中唱歌。 那都是抽空钻出来的城里人,他们拥抱着这没有灯光的
夜色,大口呼吸着青草芳香,看星星眨眼,听虫萤伴唱。 他们笑,他们闹,惹得村里的小狗也跟着一起汪汪地叫。
夜色渐浓,有蛙声鸣起。 先是一声,再接一声,声声呼唤,立即便响成一片。 吴贵反问我,你这样下来,值吗?
没想到他有这样一问。 刹那间,我俩一起笑了。
笑声伴着稻香,在夜色中迅速荡漾开来。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