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儿子
段晓华
妻在外面叫他。一封电报,从故乡发来。他心里一阵紧。
“母病速归。”
他愣了一下。猛然想到,昨晚辗转难眠,原是母亲在唤他。
记得那年夏天,天气炎热,蝉声聒噪。他和弟弟、妹妹正在厨房看母亲做解暑的绿豆甜面片,忽听对面卧室扑通一声,他们赶紧跑过去,只见父亲急促地喘息着,已不能言语。
正值盛年的父亲署理①崇阳县不足两年,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就突然离去。当年他只有13岁,弟弟10岁,妹妹8岁,此后的日子,兄妹三人的成长便全维系在单薄瘦小的母亲身上。
他与在联大地质系的弟弟联系,商量一起尽快返乡。
没过多久又有一封电报发来:“母故速归。”母亲竟来不及等他了。
兄弟二人先从昆明飞到重庆,再坐轮船到宜昌,宜昌已被日本人占领,只好从上游上岸,徒步翻山越岭三四天,才见到汽车,又三四天,终于到达唐河县城。在县城,他见到了一身孝服的堂兄。
母亲祖上来自福建,清初随军屯垦唐县,定居于此。冯家祖上来自山西,在唐河做生意,后来买田置地,因重视教育,渐成耕读之家。
父亲和母亲都多次讲过冯家的家训:不希望子孙代代出翰林,只希望子孙代代出秀才。因为翰林是当官的,秀才虽不一定当官,却是读书人。一个家族只要每一代都有一个秀才,便能耕读传家。
父亲那一辈,伯父、叔父都是秀才,父亲是戊戌年进士。光绪三十三年,父亲得了一个缺,署理湖北崇阳知县。父亲刚去世时,在官场混迹多年的师爷说,老爷在世时爱惜名声,现在不在了,趁官印未交,报些亏空,好给少爷们日后上学用。但母亲坚决不允。①她对师爷说,人死人在,要一个样。
“汝为君子儒,毋为小人儒。”她要培养的是斯文之士。
自崇阳县归来,母亲较以往更重视他们的学业了。读书,进取,日日不可荒废。这是父亲在世时一再交代的话。
县里没有中学,省里最好的中学在开封,叫中州公学,为进步乡绅所办,在开封城南一座北宋古塔脚下,从前是一所书院。和伯父商议后,母亲决定让他到开封上学。那天,母亲送他。车轮滚滚,尘沙四散,渐渐没有了母亲遥望的身影。
此后,到上海中国公学,到北京大学,再到大洋彼岸的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一路走,一路求索,每一步,竟都有母亲迈着小脚在前方指引。
母亲不但清醒,更果决坚毅。
当时女孩家,通常到十岁后就不再上学了,但家中读书的氛围对小妹影响甚大,她在心中埋下了文学的种子。小妹冰雪聪明,勤读自学,很快竟能作出像六朝小赋那样的小品文章了。刚巧北京女子师范学校要招国文专修科,小妹知道后一心想报名。但父亲在世时,已将小妹许了人家。小妹求学之心决绝,对母亲说,若是怕我上学花钱,那我将来结婚时,什么嫁妆也不要,母亲同意了。族人提醒,此事应与亲家商量一下。母亲说,既已决定,再商量,若不同意反不好办了。
他后来说过,母亲是他一生最敬佩,也是对他影响最大的人。人生的无数艰难时刻,母亲的话都犹在耳畔。她说人最怕整天忧心忡忡,“忧最伤人”,故而人生无论遇到多大困难,都要学会振作精神。
小妹如愿去北京上学,母亲嘱咐小妹,不能徒恃聪明,读书要扎扎实实,就像你大哥一样,他虽没你二哥聪明,但他不停地往前走,从不间断,从不止息,这就厉害。
他日夜守在母亲的灵堂旁,有人来时磕头还礼,没人来时就神情专注地看书。
②他是母亲的儿子,母亲在或不在,都应一个样。
在那个时代,母亲一双小脚,尚且如此步履不停,七尺男儿更应一路向前,永不止息。
院中的蜡梅花开了,幽香弥漫。
他闭上眼睛,仿佛母亲就在身旁。
多年后,他为家乡学校捐建了一栋教学楼,校方想以他的名字命名,他说,如果非要用,就用我母亲的名字吧。他挥毫题额:
清芝楼。纪念冯母吴清芝太夫人。
冯友兰字芝生,意即清芝所生也。
(摘自《光明日报》2022年12月2日,有删改)
【注释】①署理:凡官员出缺或离任,由其它官员暂时代理职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