材料一:
在句式参差中取其气势,取其与情感波折相对应、相共鸣的功能,是李白的古体诗或乐府诗的显著特征。比如那首《蜀道难》,把三言、四言、五言、七言、八言、九言种种句式杂置于一篇之中恣意驱遣,如急风迅雷般出入于神话与自然、人生感慨与政治预言之间,大有包举群山、扪心问天的巨人气概。
其实,句式的运动感不仅体现于外在形式的长短参差之间,而且体现于内在组合的正反虚实之中。一些带假设性或转折性的连词的使用,使诗行略显散文化的同时,出现诗情的波折和跌宕。《清平调》(其二)从正面落墨,描写后苑牡丹红艳凝香、新鲜带露,隐喻着贵妃的国色天香。随之以一个“枉”字,使语气逆转,比起这种国色天香的牡丹美人,楚王梦遇巫山神女的云雨幻境只不过是枉然断肠一回罢了。由幻境进入历史,诗人陡然发问:汉宫美人谁个可以相仿佛?汉成帝时的赵飞燕娇美动人,却可怜还得倚仗新妆,缺少自然神韵了。此诗妙在善于转折,以情调状语转,以借问语气转,以情感动词转,转折形式多样而不落痕迹,如行云流水的语言背后蕴含着委婉曲折的弹性。
诗艺的特征在于精练,在于脱俗越轨,在于富有跳跃感。而关联转折的虚词和行云流水的句式的使用,却节制着这种精练、脱俗越轨和跳跃感,以便于疏通诗的内在脉络,形成浑然一体的有机性。这便产生了语言的弹性。李白诗重复一些较为特殊、多少有点模式化的句式。比如“朝……暮……”句式往往把时间的连续转换为空间的连续:《流夜郎·永华寺寄浔阳群官》中“朝别凌烟楼……瞑投永华寺”是李白在晚间投宿永华寺的时候,在回忆中折叠时间、地点,以流放夜郎的悲苦心境,思念早上在凌烟楼与浔阳群官告别时“贤豪满行舟”“宾散予独醉”的情景,感叹自己的命运而“愿结九江流,添成万行泪”。也就是说,表面上“朝……暮……”的自然时间,经过回忆性的折叠,已变成富有审美弹性的心理时间了。
有时,朝与暮作为特定的时间刻度,在普泛化的过程中包含着诗人瞬息感的时间体验和幻觉的时间感觉。比如《古风》(其十八):“朝为断肠花,暮逐东流水。”这里的“朝……暮……”,以李花的鲜艳易凋,隐喻着对人世歌舞繁华的瞬息烟云的感觉。《猛虎行》两用“朝……暮……”句各有特殊功能。“朝作猛虎行,幕作猛虎吟。肠断非关陇头水,泪下不为雍门琴。”——这里的“朝”意思是“整日里”。由于安史之乱使生灵涂炭,诗人整日里塞满忧患情绪,从早到晚都沉浸在《独行》的悲切情景中。"颇似楚汉时,翻覆无定止。朝过博浪沙,暮入淮阴市。张良未遇韩信贫,刘项存亡在两臣。”——这里的朝暮,当然在交代诗人于安史之乱向南逃亡的路程。但是,路程是与幻想混在一起的,他感到当时的情形颇似楚汉相争的乱世,而他走过的地方都是张良、韩信的故地,从对张、韩的幻觉中对自己未能施展的雄才抱有信心。这些朝暮句式,充满着心灵内省的情绪力度,凭借着特定时间刻度弹射出来。
李白句式,无论是外在形式还是内在构成,也无论是采用虚词使“散文化之诗化”达到精深度,还是在多少模式化的形态中开发其潜能,都使其诗行带有飞泻而下,奔流而去,或连环推进婉曲多姿的运动感和弹性感。他以特殊的天才创造告诉人们,在短短的诗句中,到底能够容纳中国语文的多少活性。
(摘编自杨义《李白诗歌句式的语言哲学》)
材料二:
李白的一生有两大矢志不渝的人生追求:在政治上建立一鸣惊人的伟绩,在精神上获得彻底的自由。两股潮流在李白身上一齐汇聚碰撞,必然在他的心灵深处掀起巨大的情感波澜,所以,毫不奇怪,跃动在李白诗中的往往是一种对抗的情感,并因此而形成强大的情感狂潮和同样强大的情感张力。
我们不妨再看一看诗人代表作《将进酒》。这首诗之所以给人以震撼人心的巨大的情感力量,全在于诗中高度的自信与彻底的自卑同在,无边的欢乐与无边的忧伤并存,鄙弃富责与猎取功名对旷达放纵与坚定执著关联。无论是欢乐还是忧伤,是自信还是失望,不同性质的情绪双方都非常强烈而又毫无节制,像一匹脱缰的烈马从情感的一极跳到情感的另一极,二者之间没有明显的联系,只有一目了然的龉龃对立,两种矛盾的情感激流相互冲撞,激起铺天盖地的巨澜,给人以头晕目眩的情感震撼力,这就是它给人的感受不是消沉而是无穷力量的秘密所在。
过去有些李白研究者不能理解李白诗中情感的急遽变化,清代不少评论家仅从章法技巧上解释李白的诗情。然而,“吟安一个字,捻断数根须”的苦差事是他所不乐和不屑的,“兴酣笔落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才是他的创作方式。张力存在于李白大多数代表作中,如《梁甫吟》《宣州谢眺楼饯别校书叔云》《行路难》之二和之三、《玉壶吟》《江上吟》《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襄阳歌》《蜀道难》《鸣皋歌送岑征君》等作。如果把李白所有诗歌作为一个有机的整体来看,不同性质的情感的矛盾冲突就更加明显。
张力是进入李白诗歌情感大门的钥匙,而他那悖论式的追求又是产生这种张力的深刻根源。这种追求造成了他情感的左冲右突相互抵撞,使他的个体生命得以充分激扬,并因此将我们民族处于封建鼎盛时期所爆发出来的伟大民族活力推向顶峰——这就是李白的意义与力量之所在。
(摘编自戴建业《生命的激扬与民族的活力——论李白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