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一
救命车(节选)
王安忆
有一段时间彻底从他记忆中藏匿了,中断的切口是他在弄堂里奔跑,有千军万马在身后追随,所谓千军万马,不过是他的兄弟及邻家的男孩。他一直跑到后门口,祖母身前,祖母将手指探进他的后衣领,说了声:怎么没有汗?祖母检测他们的健康状况,就是探他们的后颈,倘是汗津津的发黏就没事,放他们再继续奔跑;相反,滑溜溜的干爽,一定出毛病无疑。这是从她相继两代的育儿经验中得出的方法,百试不爽。祖母探过后颈之后,还有一段杂乱的印象,所以,记忆中那个切口并不是齐整的,而是很有些毛糙,如同藕断丝连的意思。
那一段杂乱的印象是以昏睡为主,在昏睡中间杂着祖母向母亲的诉说,母亲对祖母的抱怨,以及对兄弟的呵斥;再有被母亲还是祖母挟持着起来,去医院挂号,在等候的长椅上继续昏睡;有几次母亲试图让他睡在膝上,可他的身量和心理都已不适宜躺在母亲的怀里,于是挣着出来。体温表冰凉地放进舌下,很快又滚烫地取出;脚踩到地上,没有站起来,而是蹲下去,最后是负在父亲的背上;药片送进嘴,再原样呛出,又碾成粉状,和了水灌下,在喉咙口打着旋。酒精辛辣凛冽的气味四处都是······
祖母探这小人儿的后颈时,其实已经在发热,小孩子通常都不怎么惧怕发热,任凭到三十八甚至三十九度,依然无知无觉。此时,正是从三十八往三十九度攀爬的过程,祖母自然不依,立马驱去床上躺着,这一躺下,原本被抑制着的热度便一径直升上来,等孩子的父母下班到家,七月天里裹在一床棉被里的小孩子已烧成一块火炭,再量体温,水银柱几乎升到顶头。母亲责怪祖母不该大热天里用棉被裹他,祖母申辩历来都是用捂发汗退热,到底犟不过强悍的媳妇,由她解开棉被,却见那小孩像剥了皮的老鼠,浑身赤红着打战,无奈再将棉被裹上。思忖一时,决定去医院。
可怜那孩子烧成这样还能自己站住,由母亲和祖母套上毛衣,随着走出家门去医院挂急诊。急诊间满是发热的大人小孩,差不多都是诊为热伤风,打一针退热针,再配些药片,便退出来。虽是昼长的季节,此时亦已暮色满天,街灯亮起,催促着夜晚来临。白日的暑气略退去,风吹来有些微凉意,方才的退烧针起了作用,那孩子振作了些。问他想吃什么,回答面条;又问面条里放些什么,回答什么都不放;祖母说,原来是要一碗阳春面,回答却很坚执:“阳春”也不要!显然食欲不振,想吃得清淡,只是不知道“阳春”仅为修饰,与任何实物无干。祖母与母亲相视一笑,婆媳俩在争吵之后和解了。
医院去过了,针打过了,药也吃下了,再加上捂被子发汗的老法,余下的就是等待。寒热就像潮汐,自有运动的规律,一夜过去,早晨醒来又是新鲜活泼的一天。这一晚格外平静地过去。那孩子的兄弟比平日乖许多,早早也上了床。大人呢,急躁过去之后安详下来,将病了的那个掖紧被子,没病的也搭上一角毛巾毯在肚子,然后燃起一盘蚊香,苦涩的烟在木地板上弥散,缠着桌脚与床脚盘旋缭绕。这平静里藏着些指望,因此指望又生出欣悦。这也是平常的居家日子里的波澜,微小的危境与解脱,凝结的亲情,将一家人团得更紧。
由于早睡,那夜是要比以往漫长。小兄弟有一两次醒来,朦胧中,房间里有黄黄的电灯和轻轻的呢喃,是祖母服侍哥哥喝水,吃药,还有撒尿。那小的是有纠缠的习惯,可这一夜却不,翻个身兀自睡熟。小孩子都是有感应的动物,感觉到不寻常,正在或者已经发生事端。所以,潜意识里就有回避,存了侥幸,也许,一觉醒来,一切回到原状。灯光在眼睑里恍惚一下,又被睡眠盖住,将发热的同胞手足留在了灯下,连同墙上摇曳的影。七月的夜晚,其实是爽利的热,身下竹席滑滑的,风习习拂过身上。热杀去了黏滞的物质,空气变得轻盈,很远的地方的声音和气味传过来,又扩散开去,这静谧里有了一股跃动,飘然的。灯光里的几只青虫瞎撞着飞行,骤然在黑暗中匿去。
睡眠席卷了夜晚。
文本二
作为中国当代文坛创作风格最嬗变的作家之一,王安忆从创作伊始就对现实主义保持着极大的热情,沿袭着按照生活本来面貌反映生活的原则,她努力探寻着现实的自然原貌。在回望自己独特人生经历,书写个体生命特有体悟的过程中,她始终将“真实性”作为其小说创作的主要原则,不同于我国古代写实传统中强调的“实录”,也不同于“五四”以来政治性观念映射下对生活的客观反映,王安忆崇尚的客观真实更具有西方现实主义所倡导的认识论上的意味。
(节选自皮进《王安忆小说创作观念中的“真实性”阐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