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树(节选)
马金莲
打袼褙子算是老手艺了,窝窝梁的妇女没有不会的。把破旧衣裳拆洗整理成大小不一的布片晒干,再熬一马勺油渣糊糊,晾温,就可以打袼褙子了。木匠奶奶把小木桌儿搬到窗边,到一口箱子里找纸。打袼褙子最理想的纸是幅张较大的报纸,但山里人生活简朴,加上窝窝梁这地方僻远,庄里都是土里刨食的老农民,十个里头九个半是文盲,没人舍得花钱订阅报纸,所以他们的生活里一般很难见到报纸。
箱子里压了满满一箱书。有小学一到五年级的小本书,有初中和高中的大书,有厚的,也有薄的,有崭新的几乎没有翻阅过的,也有翻得卷边发毛破旧不堪的。木匠奶奶不识字,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和从1到10十个洋码号数字。这些书上的字儿她自然是一个都不会认,但是她爱书。这一箱子书是儿子马向虎念过的。从他念小学一年级开始,每一学期,每一年,所有的书,只要儿子不弄丢,带回家里来了,她都捋平压展,一本不少地收藏起来。儿子小学留过一次级,高中出来没考上,又补习了一年,前后加起来,他一共念了十三年书。十三年里用过的书,沉甸甸压了一大箱子。
那十三年,娃没少吃苦。窝窝梁这庄子太偏了,默默藏在群山最深处,八岁那年小虎子就背上了花书包,每天爬上弯弯曲曲的山路到梁后的小学去念书。初中更难,要到乡中学住校。娃岁数小,背个铺盖卷儿,步行十五里路才能到乡上。高中在县上的回民中学住校,路途就更遥远了。儿是娘的心头肉,她心里疼娃,但又实在帮不上忙,只能给娃多做几双鞋,鞋底纳得厚厚的,让娃走山路舒坦点,给娃烙干粮时,多多地放清油和苦豆粉,用尽了心思,只为儿子啃这些干粮的时候能够觉得香一点,好吃一点。
复读了一年又没考上大学,马向虎带回一个落榜的消息,接着就进了他自己住的偏房,倒头大睡,好像又一次高考落榜,让他攒了几座山的瞌睡,怎么都睡不醒。
“拿我们的血汗钱白糟蹋哩,十三年呐,光他背的馍疙瘩就有几口袋了,他对得起我们吗?”老汉跳着脚,给老婆子抱怨。
木匠奶奶不敢接老汉的茬,心里火烧一样难受,儿子不吃不喝一口气睡了两天两夜,她当娘的心疼呐。娃从小性子闷,有话爱装在心里头,高考连着两年没考上,这打击有多大,她当娘的能不知道吗?全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呀。
她去厨房打一碗荷包蛋,她一边打一边落了泪。眼泪落进碗,散开在油花里,她看见那油花沉下去又浮上来,像一朵一朵泛着亮光的花儿在盛开,她擦干泪,端起碗走向偏房。
“做啥去?”老汉蹿过来拦住她,“你给他端吃的?还是荷包蛋!”
木匠奶奶发现老汉的眼仁子都是红的,额头的老筋硬绷绷跳起一层,一条条像暴露在泥土外面的老树根。
“娃两天两夜水米没打牙,你就是再心狠,还能不叫娃吃饭了?”木匠奶奶一边后退,一边小心护着碗。
“吃!你还有心给他吃好的?他还有脸吃?老子我敲打了几十年木头,我图个啥?盼个啥?就是他考上啊——考个大学,端一碗国家饭,给咱老马家长个脸,也给他自己争口气!可他……我……”他越说越气,气冲上脸,蹿上头,脸红成一片布,头发丛里的锯末子灰尘一样唰啦啦往下掉。老汉的怒火噌噌往上冒,边骂,边甩出一根刚刚锯下的木头板子。
“啪——”木板子砸到了碗上。
碗应声落地。
蛋汤横飞,四枚白玉一样的荷包蛋在碎裂的瓷片间乱滚。
木匠奶奶忙忙弯下腰拾鸡蛋,黑狗早就蹿过来,叼一颗,滚烫,吐出来,赶紧去叼另一颗,它贪婪地一口气叼遍了四颗,才发现不能一口全吞下去,就飞快地吃掉一颗,呜咽着再抢另一颗。木匠奶奶气得抹眼泪。四颗鸡蛋呢,就这样悄没声地没了,她心疼呐。
“死老汉!”她一边捡碎瓷,一边抹泪。
一直关闭的偏房门开了,门里走出马向虎来。他明显痩了,嘴皮上起了一层白痂,本来就痩,站在门口风一吹,单薄得更像个纸剪的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