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唢呐

王宇

陈德广做梦也不会想到,一向听话的儿子,竟然瞒着他,偷偷报考了艺术专业,并且在专业考试中,因为唢呐演奏,被省音乐学院录取了。

闷热的七月,太阳在半空中撒野,地上像着了火。陈德广吊着一张苦瓜脸,在屋里不停地兜圈,嘴里嗫嚅着:“儿大不由爹,要翻天了。”陈放站在一旁,愣愣地看着他爹,大气不敢喘。

槐树沟男人爱吹唢呐,像是祖传的。农闲时,村头村尾,都是咿咿呀呀的唢呐声。爱吹,并不代表会吹;会吹,并不意味着能吹好。前沟的钟一鸣与后沟的陈德广是他们这一代人中的唢呐高手。陈德广吹唢呐花样多,用纸团塞一个鼻孔,会用另一个鼻孔吹唢呐。嘴里噙两个唢呐,能吹出两种不同的曲谱。玄绝的是,靠住墙,脚朝上,头杵地,倒立着,照样能吹。相比之下,钟一鸣就简单多了,眯上眼,鼓着腮帮子,悠扬沉稳,似乎只要有时间,一口气能从日出吹到日落。

乡下人婚丧嫁娶,都要请乐队。这两人各自组建团队,年头年尾,不间断地忙碌。有一次,陈德广和钟一鸣的两个唢呐团队在迎亲路上相遇了。看热闹的人不住地撺掇,想让两个团队比一比,看谁更厉害。那会儿,他俩都年轻气盛,比就比,谁怕谁。陈德广唢呐上挑,锣鼓手心领神会。鼓面如撒了一碗青豆,骤然密集响起,从气势上压住对方。继而,陈德广鼻孔嘴唇轮番上阵,时不时来个倒栽葱,唢呐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不管怎么折腾,都能吹出撩人的旋律,赢得一拨又一拨的掌声。再看钟一鸣那边,似乎渐入佳境,不急不躁,经典曲谱一个接一个涌出,如江河之水,不见尽头。热汗满面的陈德广心想,如再来一轮吹技表演,岂不让人笑话我只有程咬金的三板斧。于是,陈德广憋着一口气,盯着钟一鸣对吹。

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两家迎亲的主事人似乎忘了正事,并不着急着走。所有人从来没听过这么精彩的唢呐对决,就连晚归的羊群也站在路边,歪着脑袋,竖起耳朵,静静倾听。

吹奏到第十七个曲谱时,陈德广突觉心头一热,眼前发黑,一头杵在硬邦邦的黄土路上。

槐树沟后沟离前沟并不远,事后,钟一鸣提着两瓶烧酒来到陈德广家,进门就说:“德广哥,你说咱俩干些啥事,你倒在地上,吓坏了我,以后可不敢这样了。”说着,拧开瓶盖:“今天不忙,咱哥俩喝上几杯。”陈德广似乎早就等钟一鸣过来,他黑着脸,一句话也不说,从堂柜里取出唢呐,一下狠似一下地砸在青石板做成的锅台上。“这辈子我都不会再吹唢呐了,我还要给我的子孙们说,谁也不许吹唢呐。”

钟一鸣眼看着唢呐碎了一地,站不是站,坐不是坐,搓着手,一时间不知怎么说才好。陈德广倒是不慌不忙,拧紧瓶盖,把两瓶酒塞进钟一鸣怀里,摆摆手:“不要再来我家了,我不想看见你。”

隔着窗纸,烫手的阳光进不了屋,可屋里屋外一样闷热。陈德广来来回回不停地兜圈,口渴了,从水瓮里舀出一瓢凉水,“咕咚咕咚”往肚子里灌。喝足了水,他转身问儿子:“是谁教你吹唢呐的?”陈放低着头,抠手指头,没说话。陈德广把水瓢扔进水瓮里:“快说,谁教的?”陈放怯生生地抬起头,看着窗棂,说:“是……是钟一鸣叔叔教我的。”陈德广听了儿子的话,瞪大眼,喘着粗气,抓起堂柜上的录取通知书,三下两下,撕得稀烂,扔进炉膛里。

上初中那年,陈放周末回槐树沟,一脚踏进沟口,就听见钟一鸣的唢呐声。陈放蹲在墙脚,一曲一曲地听,听着听着,竟摇头晃脑,打着节奏,嘴里跟看哼曲谱,就像极度饥饿闻到香喷喷的炖羊肉那么馋嘴。

也不知过了多久,钟一鸣蹲在陈放身边。

“好听?”

“好听!”

“想学?”

“想学。”

“你爹不让。”

“我偷着学。”

击掌,成交。钟一鸣笑了,陈放也笑了。至此,叔侄俩有了一个秘密约定,每个周末放学,陈放来钟一鸣家学吹唢呐。

太阳落坡,不见陈放回来,陈德广心里乱糟糟的,在院子里兜圈。忽闻敲门声,门口站着钟一鸣。“你来干吗?”陈德广板着脸。

“喝酒。”钟一鸣轻咳一声,“还是那两瓶,一直没舍得喝。”

“不稀罕。”陈德广伸手就要关门,看见钟一鸣身后站着陈放,一惊,扭头回屋去了。钟一鸣跟着进屋,坐在炕沿儿上。

“你说,咱山里娃考音乐学院,容易吗?”

“我又没让他考音乐学院。”

“你真行,撕了录取通知书,这下陈放不用上学了。”

钟一鸣站起来,要走,陈德广拦在面前:“兄弟,想想办法,娃总得上学吧。”钟一鸣一脸无奈:“没办法。”

“兄弟,别急着走,咱喝酒。”说着,陈德广打开堂柜,胡乱翻腾。

“行了,别翻了,看看这是啥?”陈德广转过身,钟一鸣手里拿着一份崭新的录取通知书。陈德广惊呆了:“这,哪来的?”钟一鸣似笑非笑:“知道你这驴脾气,一准儿会撕了录取通知书,所以,我和陈放商量,事先准备了一份复制品。”

(选自《小小说月刊》,2022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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