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声
王愿坚
我们钻进这荒凉的原始森林,已经整整三天了。
1935年的晚秋,却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茅草早已枯黄了,在积年的腐土上,又压上了厚厚的一层落叶。①从湖面上吹来的风像无数只粗大的手,摇撼着树梢,撕捋着松针、败叶和枯枝,把它们随意地撒开来。
老赵挣扎着欠起身,向小孙走来的方向看了看,伸手摸摸我脸上的擦伤,长长地叹了口气:“唉,我可把你们俩拖毁了!”说着,他猛地扭过头去。
我扶他躺好了,把他伤口上的绷带又扎了扎,伸手从怀里掏出了最后的那个苞谷,掰下几个粒子放到他那干裂的嘴里去,说:“别胡思乱想了。要是今晚敌人不再追上来,我们歇一阵还能再走的。”
入秋以来,我们这个连队接受了一项特殊任务:全力向东北方向活动,吸引住敌人,让大部队向西发展。一个月来,我们完成了任务,但连队却被大队的鬼子紧紧地盯住了。就在三天前的下午,遭到了敌人突然的包围。部队拼死战斗了一个下午,总算突出了重围,而同志们却被冲得七零八散了。
我们三个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凑在一起的。我在突围的时候左臂受了一点擦伤,伤势不重,还可以坚持着走;四班长赵广烈的伤势比我重多了,头上、腿上好几处伤口,唯一的一个囫囵人,就是连部的通讯员小孙了。我们组织了一下:老赵由我驮起走,小孙留作后卫,以监视敌人和消灭足迹。
就这样,我们三个人钻进了大森林,和敌人玩起了“捉迷藏”。
小孙还是一股孩子气,像只小猫似的哧溜哧溜爬上一棵大杉树,去瞭望去了。
我们几颗松子还没吃下,小孙又急乎乎地爬下来了。他一纵身跳到我们面前,神秘地说:“喂,咱们走到天边上来了。”
“什么?”我们以为又有了情况。
他往山包背后一指,“这下面就是国界,还可以看见苏联的哨兵呢。”
我们隐蔽在一丛榛子树后面,偷偷地向外瞭望。我们脚下是一条清清的小溪,大概它就是国界了。对面的河岸上,一个苏联边防军的哨兵在游动。草场上,一大群苏联男女正紧张地劳动着。彩色的衣裙、花头巾在迎风飘动。
突然头顶上“喀嚓”一声,原来小孙看得太出神,不小心压断了一根树枝。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哨子声刺耳地响起来,接着一排子弹从我们头顶上穿过去。我们被日本鬼子边界的哨兵发觉了。
我留恋地向草场上瞥了一眼,背起老赵,拔腿往林里跑去。小孙在后面掩护,他一面回枪,一面咒骂着:“……哼,连看看都不让……”
当我们吃力地翻过山背时,山下已经布满了敌人的散兵和马队了。我们不得不退回到山顶上来。
我望望他俩。老赵半睡半醒地躺在那里,一会儿睁开眼睛,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小孙耷拉着个脑袋,两手不停地抚摸着那支小马枪的枪托,半天,逬出了一句话:“这……都怨我呵!”说着,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你年轻,又没有受伤。你得活着。我们俩往东那么一打……”老赵的话没说完,就被小孙气愤地打断了:“你……别说这个!咱死,死在一起,埋,埋在一堆……”
突然,老赵翻转身,挣扎着爬起来。吃力地把他那只受伤的胳膊抖抖索索地向我伸过来。
我把他那只手紧紧地握住。接着,又一只手很快地落到了我的手上。
一切决定了以后。老赵向我们询问地看了一眼,说:“想想看,还有什么事该做?”
“没有。”我摇了摇头。
小孙把脑袋探向我这边,恳求似地低声说:“老董,咱俩换个地方坐吧!”他一面往我这边爬,一面解释说:“我爹临死的时候这么说过:‘就是牺牲了,也要脸朝东死去——我们的祖国在那边!’”
猛地,老赵把一只手重重地按到了我的肩膀上,使劲晃着:“听!快听!”
在这海潮似的涛声里,隐隐约约地有一种奇异的声音汇合着兴凯湖上的风吹送过来。这是一个人在唱歌。歌声,不怎么高亢,也并不悠扬,它低沉而又坚决地涌进森林。
是它,是它!就在一年以前,我刚走进党的队伍的时候,就在这么一座森林里,在鲜红的党旗下面,和同志们一道,我第一次唱起这一支歌。……
是多么震撼人心的歌声呵!我用整个心去捕捉着每一个音符,合着这歌声,歌词从心底里流出来: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
我竭力思索着这歌声的来处。小孙首先叫起来:“这是苏联哨兵唱的……”
我们都情不自禁地和着这歌声低唱起来。老赵揽着我的肩膀,紧贴着我的脸,嘴巴在抖索着,歌词从他那皴裂的嘴唇上吐出来: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作一次最后的斗争!…
随着这歌声,我觉得我周身的血液真地沸腾起来了。
我们很快收拾停当。小孙紧握着小马枪走在前面,我把老赵背起来。不知怎的,他似乎轻了许多。我一手拄着木棍,一手提着驳壳枪;老赵手里握着手榴弹。我们走下山包。
背后,歌声还在响着。②歌声像只看不见的大手,推送着我们在这昏黑的森林里摸索前进。
……
黎明时分,在一块林中的空地上,一堆通红的篝火燃烧起来了。在篝火近旁,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嚼着新爆开的苞米花,我们放开嗓子纵情地歌唱起来: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