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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风杨柳

唐弢

柳枝弯弯地划着东方正在发白的天空,像是无数灰白的眼睛,在黑夜里张望着,俯临着。

陶渊明昨晚胡思乱想了一夜,一点也没有睡好,这时才觉得有点朦胧,然而也给那跷石板的声音惊醒了。他睁开眼,向纸糊窗外望出去,天还没有亮。夜来想过的事情,又来打搅他,他索性从床上缓缓地竖起上身,但还没有能够竖直的时候,便是一阵咳嗽,喘了些时,才把身子坐正了,披上了上衣。

“唉!唉!寄奴,但愿这不是事实呵!”

纸糊窗的破洞里吹进一阵初秋的凉风。渊明打了个呵欠,脑子昏昏沉沉的,他从被窝洞里伸出手来,在靠床的书桌抽屉里,摸出一本书。渊明摸出打火石,猛地记起了灯盏盘里已经没有了菜油。他合上书,闭着眼睛。这本书是慧远亲自抄来送他的,抄得非常整齐、洁净,正和慧远的为人一样,可是现在,这个善良高洁、一世清修的和尚早已从尘世超脱,涅槃了,只有那些争名夺利的东西不会死,做到了相国,封了王,还想……

隔壁传来一阵鼾声。

还想……那个浓眉毛,阔下巴,黑而且丑的面孔,又在渊明记忆里浮了上来。他恍然记起二十年前,在镇北将军的帐幕里,和这个黑而且丑的面孔是同事,这个人非常会说话,会钻营,成天和这个那个忙着什么,从来不见他发过火。他能喝几杯酒,和自己倒还相得。虽然听说他颇有异志,终以为未必是事实。三年前他收复关中,朝廷很有中兴的气象,自己高兴得很,本想北上游历一转,谁知……

“唉!唉!但愿这不是事实呵!”

……

陶渊明在院子里来回踱步。

他垂着头,显得非常颓唐,瘦弱,肚子是瘪瘪的,那件过分宽大的外衣,和他身体很不相称。风吹动宅边的柳树,时时落下一瓣两瓣枯叶来。

渊明的脚尖触着枯叶,低头沉思。

猛的。

“刘寄奴不会已经做皇帝了吧?”他一面问,一面回过头来,这才发现身边并没有人。

“阿舒!”

廊屋里走出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来,瘦长个子,被太阳炙黑了的脸孔,带着幽郁的表情。他垂着手,很恭敬地问:

“爹有什么吩咐?”

渊明望了他一眼。有什么吩附呢?他挖空肚皮想了一回,觉得也实在没有什么话要说。挥了挥手说:

“没有什么。”

院子里依旧是一片静。

阿舒站了会儿,就回转身,仍旧向着廊屋里走去。可渊明又叫住他。

“早稻每亩能收多少,计算了没有?”

“还有十几萝潮谷没有扬晒,依眼前估计,大约有三袋零。”

渊明不作声,阿舒接着说:

“去年半粒都没有哩,年成的确还不错!”

饥饿的回忆带来感伤的情调,在阿舒的声音里跳动,他忘不了一年来艰苦的挣扎,“乐天安贫”的庭训,再也不能弥补他心上的罅隙——被穷困灰暗的生活所蛀蚀的罅隙。

“高粱和糯米怎么样?”

“都很好!”阿舒回答光,“高粱生得很多,珍珠米也不坏,糯稻的梗子已经没上膝盖。”

酒香从渊明的脑子里一直转到鼻子里来,他咽了口唾沫,一丝寂寞的微笑浮上面部。

“年成的确还不错,只是……”阿舒喃喃地自语着。

“什么?”

“只是,听说又要加粮税。”

“加粮税,谁说的?可是京城里有什么消息来?”

“大概是京城里有消息吧,镇上的人们都这么说,加二成!”

“他们还说些什么?”渊明的面上充满疑怪和忧虑,唾沫溅在花白的胡髭上,在太阳下亮晶晶地发着光,他要知道京城里还有什么消息传了来。

“大清早碰见阿仲从镇上回来,他就告诉我这一句。”

沉默笼罩了陶渊明,笼罩了整个院子,整个世界。初秋的中午静得像盛夏。“变了变了!县里出了告示啦!”阿宣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喘息着说。

“什么?”大家合口问。

“唉!”阿宣学着渊明的样子,长长地叹了口气,接着说,“县里出了告示,说是宋王登了大宝,大赦天下。现在得叫作大宋永初元年七月了。是永久的永,起初的初。”

……

已经交了亥时了,陶宅里还没有熄灯。渊明坐在床沿上,疲乏而又幽郁,眼睛深深地陷了进去。身边放着一只竹箧,他好像在整理什么,脸色是那么枯黄,刻板,仿佛病酒的样子,使人看不出一点活气来。

窗外的月光晶莹地照着,院子里像是洒了水。阿雍和阿通走进来,后面跟着阿舒。

“我们现在都是遗民了。”过了一会,渊明放下手里的诗稿,叹气说。

“怎样啦,遗民?我们不再照旧活下去了吗?”阿通问。

“活是总得活下去的。”阿雍参加了意见。

“不过,”渊明说,声音似乎有点嘶哑,“要是我当年不曾辞官……要是我现在还年轻……唉!唉!”

“亡了国,我们不食宋粟,我们到南山采薇去,大家做伯夷,做叔齐。”阿端跑进来说。

“唉!你的话说得活像爸爸。”阿通批评。

“我们要淡泊,要清静无为,不要去管这些俗事,我们得学老聃。”这回是阿雍的意见。

“唉!你的还要像。”阿宣说,“不过,顶好是去请和尚拜几天忏,或者来一个什么法会,祈祷祈祷,救救国家。”

“不要胡说。”渊明厉声喝道。

阿宣吃了一惊。

“年轻人应该有血气,应该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留得身后的名声。”渊明解释着。

“留名声的事情,”阿宣说,“得让大哥去干,我不该抢先。兄弟要友爱,谦让,爹说过的。”

“但是,”阿舒嗫嚅着,“我的身体不行,不及二弟结实。近来还有点神经衰弱。”

“唉!你们都去睡觉吧!”渊明说。

大家一哄而散以后,房间里又开始沉寂了。灯光更加暗下去,蚊虫唱着歌,蝎子偷偷地爬出来,在泥壁上布好阱。

渊明搔着脚趾,默默地,兀自生着气。他觉得人类是没有理智,没有情感,蠢过于一切生物的东西。他悲愤,愧悔。那个黑而且丑的面孔又在他的眼前晃动,摇摆,再也驱不走。忽然变成了青面獠牙,伸出鸡爪似的两手,把他的儿子一个个抓去了,他们柔弱得像羔羊,一点也没有反抗。渊明感到一阵内疚。他定定神,在案头坐下了,摊开诗稿,心里一片乱麻。

但终于动起笔来,这一晚,他写了不少诗。写了《述酒》,写了《咏荆轲》,一直写到寅时尽头,还不曾停笔,呵欠已经打了几十回,然而他想:“我还得写下去,我得留一点教训,我要写到天明。”

杨柳枝叶里萧萧地吹起了一阵晓风。

一九三六年五月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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