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萩粑
李 骏
软萩这种植物,在我们南方常见,不属于贵族。但它的生命力强,好像大地只要有沙土泥地,稍微有点雨露滋润,就能静静生长。像红安老乡一样,既不夸张,也不张扬。它的颜色不算艳丽,但也一眼可以入目,就像一个美丽的少女,穿了一件淡青色的衣裳,也有着掩饰不住的美丽。
软萩的成长期似乎非常长。春天一过,它悄然生长,就像大别山中无数普通的生命一样。它们安于现状,既不奢望外面的大富大贵,也不自贱于乡间小路的曲折。你看它,它不语;你不看它,它一样向往阳光。
置身于无限生长的各类杂草里,外地人看不到软萩的光华。就如你今天怎么去看湖北省红安县,它在中国博大的版图上也仅是一个普通的县。但偏偏就是这个曾经只有四十八万人的小县,诞生了两任国家主席和两百多个将军。无数人啊,他们执着于自己的天地,孜孜以求之。这里的人不惹事,也不怕事。但他们如果惹事,那一定是天大的事。你过你自认为美好的日子罢了,无须非要来观照别人的生活。每个人的日子,都与自己的内心世界相关。所以,这里有人进,有人出,还有人,永远只是思念却不回来。如我。
记忆里,母亲总是带着我们,到田野里去采集软萩。我们蹲在地上,一点一点地采。母亲总是采其枝叶,留下其根。而我们却总是连根拔起。母亲说,留点根让它明年再长,不能贪多,不然明年就不茂盛。母亲的声音,在田野里温柔无比,那时候阳光高照,虽然我们一无所有,但有了她的声音,整个世界便在身边,已经觉得足够。采摘回来,自然要清洗。洗过之后,还要拿到一种叫“臼”的公用物上去舂。那臼利用的是杠杆原理,把粮食砸碎。
软萩鲜艳的身子,在臼里,慢慢变成水汁般的菜泥。可怜的灰姑娘,虽不起眼地艳丽一时,却最后将生命奉献成了人类的乳汁。一切的植物与食物,都是上苍的恩赐,所以大地才生生不息。
软萩舂得差不多了,母亲通常是拿糯米放在菜泥里,继续舂。最后,软萩与米一起“抱团取暖”,成为面团。
记得那时的春天,油菜花开得鲜艳,悠长的梅雨季节还未到来,空气清新。大地丰饶,人间却经常是一穷二白。软萩粑,便成为那个时代最受人们欢迎的食物。
和好了面,就是煎了,偶尔乡间也有蒸的。但蒸的没有煎的味道好。日子稍好一点,才用油煎,那时食用油的金贵,我儿子这一代甚至包括我老婆这一代城市人体会不到,只有像我这样经历了乡间最匮乏食物的一代,才懂得有油吃的滋味。所以今天,我珍惜一切食物,虽不像西方人那样在餐前感谢上帝,画个十字,但也是非常虔诚的,绝不暴殄天物。
经过了舂、揉、煎,软萩粑就要出锅了。这时香味四溢开来,淡蓝色的软萩粑,已吸引了我们全部的视线。
软萩粑不是公主,它甚至连灰姑娘都算不上,但一样得到了大家的欢喜。过去穷时喜欢吃,后来大家富起来了还是喜欢吃。许多在外的人,回到家乡,能吃上一口软萩粑,那是相当满足的。
有一年,我忘了是哪位故乡人给我带了几个,我儿子看着这颜色,皱着眉嘟着嘴,不吃。我老婆也耸耸肩觉得怪怪的,不吃。我一个人吃得津津有味,吃一口还闭着眼睛,慢慢地品尝。在儿子与老婆眼里,我似乎是一个外星人。
的确,我与他们原来不识,后来也就成了亲人,这是命。就像软萩,与米虽是同类,原来也不相识,却成为最好的合作伙伴。再如原来的同学们,在自各自的奋斗中也好多年都失去了联系,但今天通过微信,世界成为一体,我们叽叽喳喳、热热闹闹,比过去更像一家人。
李时珍在《本草纲目》里记载:“软萩谓清明菜,调中益气,正泄除痰,压时气,去热嗽……治寒嗽及痰,除肺中寒,大升肺气……”可惜,吃软萩粑,在今天,已成为一种念想。
母亲于2003年离开了我们,老家便慢慢成为记忆。虽然老屋还在,但我们从此只是像过客偶尔光临。乡亲们还在,只是个个在时光中慢慢变老。姐姐后来嫁人,生了两个孩子,都在县城上学,直到都考上大学,他们也很少回乡下,软萩粑的故事,在他们眼里都是明日黄花。只有我,似乎还在固执地坚守着某些东西。
那是当年与今天,我们能吃上软萩粑的幸福。
(选自《散文》2019年第12期,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