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安交响
刘成章我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乡延安。
记得那年离别时,风吹着我的黑发。今天,当我再来时,头上已是白雪厚积。
虽然我老了,臃肿了,但延安应能认得我;而延安,却变得令我目眩神迷。
眼前是延安吗?当然是。信天游依旧,革命旧址依旧,宝塔山连同宝塔依旧,依旧的延河依旧哗哗啦啦地哼唱着奔流。此刻云彩此刻风,也有几分当年的感觉。可是,除了这些,延安变得我也认不出了!
枣园那几棵比我小不了几岁的大梨树,曾经给领袖们许多清凉,现在它们擎天矗立,蓊蓊郁郁,越长越茂盛了。实在想象不到它们居然可以长到那么高!来自天南海北的人们,脸上闪烁着梨叶间撒下的光斑,灰布军装八角帽,手提小马扎,瞻仰,流连,围坐一圈讨论。既是重温滚烫的初心,也是寻找那绝美的伏笔。一队一队,摩肩接踵,出入于每一位领袖的窑院,立定天地精神。枣园四周的梁梁峁峁,沟沟岔岔,以至全延安的千山万岭,一改当年黄漠漠的干瘪的颜色,全都变绿了,水意溶溶。一丝丝轻灵的细雨,说来就来了,就像秦岭之南。雨中的枣园,燕子低掠翅带雨,宛若唐寅笔下的江南小景。千百年来,一直被老黄风频吹的延安,成了翠绿的延安、湿润的延安、水晶晶的延安、江南一样的延安。
包心莱似的,宝塔山、凤凰山、清凉山,紧抱着延安。古书上说:“三山鼎立,太和第一。”太和就是清凉山。清凉山最高。它山顶上的太和庙,被巨掌捧着,金碧辉煌。可是现在,你退回到凤凰山上看看吧,清凉山上那一握金光,猛扎扎落下来了,落了好几个层级。其实,清凉山一点儿也没有变矮,只是在它的后边,削平了 33个山头,填埋了更多的沟壑。削平和填埋中,金属的悬崖隆起,隆起:玻璃的绝壁隆起,隆起:钢筋混凝土的山峦,隆起,隆起。延安新区,灿烂地隆起了。78.5平方公里的辽阔,40余万的人的喜和乐,陕北口音的歌腔笑韵,硬生生地被托起来了,举起来了,在半空里,在云中,在霞中,在鹰翅旁。
也记得,延安城周边的千百条沟壑,年年月月冷清无人,纵有野花野草,也是道不尽的寂寞,自生自灭。现在,摩天楼丛掩去了沟壑,那楼丛开的花朵是一扇一扇的玻璃窗,和那窗里的三弦弹奏、小曲轻唱:“酒瓶瓶高来酒杯杯低。”那一丛一丛的马兰花,一丛一丛的野艾,则成了人们阳台上的摆设。
驾车在延安行走,总会碰到一座座大山,不由分说地挡住你的去路,你还来不及思索,车子已进入一条条隧道,满壁灯光,云霞明灭。延安自古挖窑而居,延安的黄土天生是挖窑的好材料。现在,人们把挖窑的本事发挥到了极致。无论是杨家岭、大砭沟,还是黄蒿洼、万花山,处处都有隧道。延安周围的群山,都被隧道串起来了。唐朝诗人章碣的《对月》诗,好像是专门为今天的延安写的:“琼轮正辗丹霄去,银箭休催皓露凝。别有洞天三十六,水晶台殿冷层层。”今日之延安,真是别有洞天。汽车快如银箭,车轮碾着丹霄,满眼是水晶台殿般的隧道风光。
上中学的时候,我读过一首歌谣:“燕子回来找旧窝,找了一天没着落。”现在,我就像这只燕子,怎么也找不见我的旧窝了。一溜一溜的房舍,一块-块的牌區,温馨而浪漫的小街,虽然还弥漫着当年的气息,但我扑上前去攫[注]的是一连串的迷失。真可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在旧窝前用手机留了影。延水汤汤,在不远处流过,在我的心头流过。
此次回延之前,我和 97岁高龄的诗人贺敬之通过话。贺老说,他和我很近。我听了心里热乎乎的。贺老和我,都对延安有着特殊的感情。我欣喜地发现,许多前来瞻仰延安的人,都可以随口背出“几回回梦里回延安,双手搂定宝塔山”。这句诗最贴切地道出了时代的心声,不管把它放到哪段历史的诗词中,都会力压群芳,引人叫绝。
在《回延安》中,诗人还说:“一盏盏电灯亮又明, /一排排绿树迎春风……对照过去我认不出了你,/母亲延安换新衣。”
此刻,面对母亲延安,我的感受完全不是这样了。“一盏盏电灯”“一排排绿树”,早已是过去的故事。而母亲延安,也绝不只是换了一件新衣。被锁在山沟里、千百年闭塞着的延安一风,通了气,通了;经脉,通了!面对如此巨大的变化,我一时想不出恰当的语言,索性借用贺老写过的一句唱词来表达我的感触:“看眼前,是何人? /又面熟,又面生。”
回看革命的来路,延安的秧歌一直扭到了北京城,我们的队伍一直载歌载舞。而今天的延安,在欢庆我们党的百年辉煌之际,阳光照透的林间,光线有如各种琴弦,其间还有笛子、唢呐、圆号、萨克斯,一场恢宏的交响乐,响彻云天。
(有删改)
[注]攫(jué):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