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戏去
葛水平
想起四月便想起桃花挑开的月色,一壶热茶的清气退隐之后,一群女子挽腰搭背吆喝着看戏去。
戏在民间,让历史有了一种动感。大幕二幕层层拉开,历史便开合在人间戏剧里。舞台两边经常写着这样的对联——“上场舞刀弄枪,张口咬文嚼字”“台上笑台下笑台上台下笑惹笑,看古人看今人看 古看今人看人”。
戏是用来演绎历史的。吕不韦钓得一个难得的女子,这个女子生了一个皇帝,不是一般的皇帝,是始皇帝。帝王家的史料并不能直接产生艺术感染力,它必须经过戏剧转换,才能作用于观众的情感。说“戏”,可人人都相信始皇帝的爹就是吕不韦。我一直觉得吕不韦之后再没有超越他的商人,他的画像却大多很丑,多是奸诈干瘪的瘦老头儿。人不及人,便会产生妒忌。
历史上的乱世英雄,大多是由戏剧演绎出来的。《苏武牧羊》里的苏武,一身单薄的青衫,天地苍茫间,大片的雪花飞落在他身上,他手握汉使节杖,那一声“娘啊——”会叫我难过好久。一切酸苦都隐藏在那副严峻的面孔后面,世间没有一个人能从精神和信念上战胜他。有一段时间,苏武就是我喜欢的那种男人的样子:瘦,高,耐冻,更重要的是有一颗对国家无限忠诚的心。
除了演绎历史,戏剧脸谱也好看,它来源于生活,也是生活的概括。生活中晒得漆黑、吓得煞白、臊得通红、病得焦黄的人脸,被勾勒、放大、夸张,成了戏剧的脸谱。关羽的丹凤眼、卧蚕眉,张飞的豹头环眼,赵匡胤的面如重枣,媒婆嘴角那一颗大痦子等,夸张着我们的趣味。历史都是一张面具,戴着面具离审美才更近。
与乡间观众坐在一起,看戏也看热闹。生活和戏剧一样,只要能动情,合理性也是可以大胆忽略的。舞台上唱到激动处,舞台下男人们沉重的咳嗽声、妇女们尖厉的噪声就小了。苏武牧羊,贝加尔湖边,那声音响起:“你什么时候能让公羊生下小羊,我就放你回去。”就这句为难人的话,我就觉得苏武是整个汉朝的气节。看到这里,台子下常常是嘘声四起。戏剧里的乐器是可以进入岁月,存活下来的,存活不下来的只能停留在某一个时期顾影自怜,等待入了小说中的传奇。我最喜欢二胡,我无端地喜欢悲情的东西,二胡很适合对我煽情,我根本就是个山汉嘛!小时候,家里养的一头猪,生了小猪,不知何故不愿意喂奶,我爸用他自己做的二胡在猪圈上坐着拉了一段梆子戏,那声音灌满了整个村庄。曲子拉完后,母猪主动靠墙躺下叫小猪吃奶。龙生一子定乾坤,猪养一窝拱墙根。猪是最没出息的家畜,却也懂得艺术。我认定是二胡特质的美感动了母猪。
如果你是演员,舞台是一扇窗户,可以由此而向外观望;如果你是观众,舞台是四维空间,它是你观望历史和现实的途径。我的一位本家爷爷喜欢唱戏,也算民间把式,唱《两狼山》里的杨继业,唱到碰碑那场戏,台上台下遍地哭声。盖世英豪,撩起征袍遮面,一头向李陵碑碰去!叹坏苏武,愧煞李陵。苍天啊,泪雨漾漾,洒向人间都是怨!我的本家奶奶,性子滚烫,地里做工不输男人,没有人敢把她看作是个女子。有一年看丈夫唱《两狼山》,在台下看到丈夫碰碑而死,她托小腰,一步三晃,走上舞台递一罐头瓶胖大海泡开的水给丈夫,台下笑场。
人间纷扰,形形色色的诱惑比仙界多得多,白蛇变化成白娘子下凡来了,想过人间的日子。《白蛇传》是佛和俗展开的内心搏斗和交锋。人生会有这样的世俗情景,它需要某个人成全某件事,假如没有法海,一本戏就泄了;假如没有许仙左右摇摆的性情,两个人的爱情则无戏可演。断桥是《白蛇传》里的重要背景,背景对于剧情有非常重要的凝神作用。一把伞是道具。下雨的时候,天空灰蒙蒙的,伞下是两个人的气息,气息之下呢,是一层雨水,摇曳着无数的雨涡涡。昏沉沉、冷飕飕、脏兮兮、湿漉漉,而这是尘世里才有的东西,云朵之上谁见过有雨?雨都在爱人混沌的心里。
我在恭王府听过一次古琴演奏,如裂帛,撕开丝绸的感觉。我觉得古琴是接近古人的唯一路径。听音,听的是山水,是胸襟。陶醉,醉的是寄寓,是心曲,是志趣。朋友说,古琴有点孤寂冷涩,有点不近烟火。本来嘛,风清月白之夜,一曲《广陵散》就是鬼交给嵇康的——竹林七贤中性情最真的一位, 也是最有骨气的一位。一进那境界,则魂魄升腾。那一晚我听了《仙翁操》《秋风辞》《关山月》,听到最后忽想起“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来。每一次听琴,我都要焚香打坐,全身心进入,想那些曲子背后的戏剧故事,仿佛自己也穿越到了古时。
春暖花开了,我要看戏去,戏剧里生动的色彩,是民间的,我赏读它们时觉得世俗是喜人的。戏一开场,锣鼓家伙都不安分了,金枝欲孽都摇曳在舞台上了,让我眼睁睁地醉下去,醉在快要被人遗忘的戏剧里,到最后遗忘了我自己,才叫个好!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