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一:
葛覃
孙犁①
他名叫葛覃。我记得这两个字出自《诗经》,题作“葛覃”的这几段诗,是古代民歌,也很好读。
我们认识的时候,还都是青年,他比我还要小些,不过十七八岁。人虽然矮小一些,却长得结实精神,一双大眼,异常深沉。他的家乡是哪里,我没有详细问过,只知道他是南方人,是江浙一带的中学生。为了参加抗日,先到延安,一九三九年春天,又从延安爬山涉水来到晋察冀边区。我们见面时,他是华北联合大学文艺学院文学系的学生。一九四一年,边区文艺工作者协会成立,我们一同参加了成立大会,他已经写了不少抗日的诗歌,他的作品富于青春热情和抗争精神,很多人能够背诵。
后来听说葛覃到了冀中区,后来又听说他到了白洋淀。那个时候,冀中区斗争特别激烈残酷,我们的大部队已经撤离,地方武装也转入地下,原来在那里的文艺工作者,也转移到山里来了,而葛覃却奔赴那里去了。
我心里想,这位青年诗人,浪漫主义气质很明显,一定是向往那里的火热斗争,或者也向往那里的水乡景色,因为他来自江南。
山川阻隔,敌人封锁,从此就得不到他的消息,也不知道他的生死,我就渐渐把他忘记了。
日本投降以后,我回到了冀中,也曾经到过白洋淀,但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也没有想到探寻他的下落。经过三年解放战争,我到了天津,才从文艺学院另一位同学那里知道葛覃还在白洋淀。那位同学说:
“他一直在那里下乡,也可以说在那里落户了。他的下乡,可以说是全心全意的了吧!”
进城以后,大家关心、注意的是那些显赫的人物和事件,报纸刊出的或电台广播的消息是谁当了部长,谁当了主任,谁写了名著,谁得到了外国人的赞扬……作家们还是下乡,有时上边轰着下去一阵,乡下炕席未暖,又浮上来了。葛覃下乡虽然彻底,一下十几年,一竿子扎到底,但他并没有因此出名,也没有人表扬他,因为他没有作品,一首诗也没有发表过。他到底在干什么呀,这倒引起了我的好奇心!因此,我就跟着剧团到白洋淀去体验生活,住在淀边一个村庄。行前,文艺学院那位同学告诉我,葛覃就是在这个村庄教小学。
到那里的第二天早晨,我就去找葛覃,小学在村庄的南头,面对水淀。校舍很宽敞,现在正是麦收季节,校门前的大操场,已经变成了打麦场。到学校一问,现在放假,葛老师到区上开会去了。有一次,看到一个农民穿戴的中年人,从学校出来,手里提了一个木水桶,上到淀边的船上,用一根竹竿,慢慢把船划到水深处,悠然自得,旁若无人。然后打了一桶水,又划回来,望了我一眼,没有任何表情,提着水桶到学校去了。我看这个人的身影,有些像葛覃,就赶快跟了进去。我喊了一声:
“葛覃!”
我随他走进屋里,这是他的厨房兼备课室,饭桌上零散地放着一些书籍、报纸,书架上也放着一些碗筷、瓶罐。我看着他做熟了饭——一碗青菜汤;又看着他吃完了饭——一把一个玉米面饼子,泡在热汤里。在这种气氛下,我也没有多谈,只是翻看他桌上的书报,临走向他借了一本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简编》,拿回住处去看。
在村里,我问过村干部。他们说葛老师初来时,敌人正在疯狂烧杀,水淀的水都叫血染红了,他坚持下来了。人很老实,人缘也好。在村里教书整整三十年,教出的学生,也没有数了。
去年,有一位白洋淀的业余作者到天津来,我又问起葛覃的生活。他说:“究竟为什么,一个人甘心老死异乡?除去到区县开会,连保定这个城市也不愿去一趟。认识的老同志又很多,飞黄腾达的也不少,为什么也从不去联络呢?过去好写诗,为什么现在一首也不写呢?这就使人不明白了。”
我说:“因为你是一个作家,所以才想得这样多。我在那个村庄的时候,农民就没有这些想法。他们早把葛老师看成是本乡本土的人了。他不愿再写诗,可能是觉得写诗没有什么用,是茶余酒后的玩艺儿。他一字一句地教学生读书,琅琅的书声,就像春天的雨水,滴落在地下,能生菽粟,于人生有实际好处。他不是我们这个时代的隐士,他是一名名副其实的战士。他的行为,是符合他参加革命时的初衷的。白洋淀的那个小村庄,不会忘记他,即使他日后长眠在那里,白洋淀的烟水,也会永远笼罩他的坟墓。人之一生,能够被一个村庄,哪怕是异乡的水土所记忆、所怀念,也就算不错了。当然,葛覃的内心,也可能埋藏着什么痛苦,他的灵魂,也可能受到过什么创伤,他对人生,也可能有自己特殊的感受和看法,这也是人之常情,不足为怪,也不必深究了。”
文本二:
芸斋主人曰:人生于必然王国之中,身不由己,乃托之于命运,成为千古难解之题目。圣人豪杰或能掌握他人之命运,有时却不能掌握自己之命运。至于凡俗,更无论矣。随波逐流,兢兢以求其不沉落没灭。古有隐逸一途,盖更不足信矣。樵则依附山林,牧则依附水草,渔则依附江湖,禅则依附寺庙。人不能脱离自然,亦即不能脱离必然。个人之命运,必与国家、民族相关联,以国家之荣为荣,以社会之安为安。创造不息,克尽职责,求得命运之善始善终。葛覃所行,近斯旨矣。
一九八四年二月二十三日
注①孙犁(1913—2002),“荷花淀派”创始人。一九三七年参加工作,任华北联合大学教员,晋察冀通讯社编辑等,一九四九年后长期在《天津日报》的《文艺周刊》担任主编工作,晚年自号“芸斋主人”。文本一《葛覃》节选自孙犁的《芸斋小说》,文本二是作者放在《葛覃》篇末以“论赞”的形式发表的议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