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谱
朱以撒
这首配合迅疾变脸的曲子,像一群狂奔的马,有些咄咄逼人,似乎在追赶着什么,追问着什么。演员在急管繁弦中亮相,一张面具在一刹那消失了,换成了巨灵神,一个甩头的动作,又变成了风神、灵官、王朝马汉……随着鼓点的密集,脸谱不断地翻新。一位变脸人进入人群,最后一张脸谱落下,竟然是一位眉目清秀的女子。这几个夜晚让人着实感到神奇,躺在床上,眼前是变幻不定的脸谱,耳畔是激越铿锵的锣钹声响。一个陌生的民间艺术,在脸谱上如此经营,是不是还有什么其他意思?
如果最后那张脸谱没有落下,在这层薄薄的遮掩中,我们始终不知,脸谱后的那张脸是什么样子的。
对于脸谱,我是充满兴趣的,这大概源于少年时生活在木偶之乡——木偶的表情就是人的表情的缩小,人的表情是木偶的基础。天下最生动的表情见之于脸,这也使脸谱急剧增多,即便繁衍至千万也远远不能穷尽。脸谱最有价值的地方在于它的善变,心灵是其善变的根源。这也使民间艺人从很早的时候就捕捉到了——利用脸谱之变来表达人心的幽深难测。脸谱当然都是极尽夸张之能事的,五官俱在,只是都被渲染了。为什么人要夸张自己的脸谱来起到震慑人的效果?我以为世事繁杂,人的空虚无助,需要借助这么一个虚无的形式——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像脸谱的,由于不像才产生威力,才值得往离奇深处发展。
有谁能揭起一个人的脸谱呢?我每天不停地行走,不断地遇见陌生人,可是我完全不清楚脸谱之下什么是真实——在脸谱上全然看不出来,这也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复杂深奥,里外往往是截然不同的。如果这样的怀疑成为习惯,人和人之间的信任程度就会降得很低,而戒备却成为每天都要披戴的盔甲。有阅历的人通常认为脸谱是不可靠的,它是一种伪饰,使人捕捉不了眉宇间的微妙。脸谱与心灵在许多时候是错位的,内心含恨,脸上却绽开笑容,让对方不知其真实用意。而笑容通常是人们处理社会、人群关系最先抵达的一个表情。以前我见到有人吵架,看他们充满血色的脸,比工匠正在上油彩的脸谱更为生动。在工作室里是做不成多少让人惊叹的脸谱的,他应该更多地走到街头巷尾去观察,尤其是乡野山村,生活的艰辛使人的表情变得十分沧桑。当然,我记忆中的乡野山村主人们都是过去的人物了,他们很多人已经不在,只是脸上的表情已进入了我的内心。我记得当时与他们交往真是轻松之至,野田劳作很苦,却由于与人交往的不必费心机,苦日子里也有快乐。
我看到一些在台上又笑又跳的孩童,以为是成年人的缩影,脸上过于热烈的表情,是仿成人的。如果拿他们和山村儿童相比,我会更接受朴素的,甚至怯生生的表情,它像极了山间小路旁的细碎野花,只是浅浅地、淡淡地流露。也许只要持有这样的一种分寸,已经足够表达内心的愿望,就不需要再扩张,泛滥了就是伪饰了。我没见过山村人久别相见时那种大呼小叫抱在一起的粘乎劲,他们只是淡淡说几句,邀请到家中坐坐。这样的表情寡淡吗?我觉得很受用,有时候想给人解释一下,但最终没有开口——一个人表情如何,完全是自己的事。
我的母亲在最后的十年中,脸上几乎没有什么表情,以前她看到我时怜爱的神色,这十年内都消失了。她对这个世界似乎也不热烈,很淡地面对人群,从不像有的女邻居一脸夸张大呼小叫。一脸凝固,一年甚是一年。我内心期待她有所缓解,滋润出笑意和我说话,就如同一场春梦醒来,待从头再说起。在她的少年时代,会对家园周围充满了好奇,去发现自然界中的许多趣味并且融入到草木中去,这是一段多么值得留恋的时光啊。人和草木、昆虫、鸟雀有一种亲密的关系。后来有了电视,母亲也就只是欣赏《动物世界》。为什么她琢磨动物的乐趣远远地胜过对于人的琢磨?我猜度母亲对人的世界的复杂性把握不了,隐蔽在人的皮囊里的玄机太多了,简单的母亲无法理解。母亲往往在看《动物世界》时才表情欢悦,随着各种动物的行止姿态,表情也发生一些变化。她和动物说过话,或者学过动物的叫声,这是我见过、听过的一种真实。只是后来,树木渐渐砍光了,清晨不再有鸟雀的鸣唱了;野草也没有了,那些蜻蜓、蚂蚱、金龟子不知去了哪里,而空气中习惯了的草木气息、野花苦涩的味道,从此不会再被敏感的母亲捕捉。母亲没有表示什么,她的内心和表情都是淡淡的。
现在我觉得快乐的是每周到画室去看看研究生们的创作。他们年轻,以至有很好的表情,单纯胜于复杂。只是为师者萧鼓向晚,老去情疏。我想,每一位渐渐老去的人,待他们坐在藤椅上晒太阳时,他眼前飞掠而过的是一张张不同含意的脸,这些脸所带来的万千情节,支撑着他长久的回忆。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