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一宿(节选)
余光中
临睡前建辉提醒大家:要看日出,五点整就得起身。
入夜后气温更低,但十点一到,旅馆把暖气关了,也没有热水可用。我存(范我存,余光中的爱人)和幼珊母女平常就习惯于早睡,这时也顾不了厚被褥有多阴湿,就专心一志上了床,去追求冷梦了。
我却有些不甘。夜宿泰山,竟然在这高贵的绝顶抛下了一整座空山的仙人与古人、传说与轶事,那许多飞瀑、奔溪、盘道、绝壁,绝壁上危攀不坠的蟠蟠孤松;抛下了满山满谷的顽石、灵石,石上刻画的成语、名句、隆重其词的纪铭,只为了早睡早起,去看一眼未必能睹的日出?
我戴帽披衣,推门而出,把自己交给泰山的春夜。呼喝的天风迫不及待把我接了过去,除此,四周的夜色一片岑寂。神憩宾馆前的旗杆上,只有长索在风中拍打着高杆,杆顶的天空飘着阴云,时疏时密,一轮未满的冷月出没其间,半明不昧的,有一点诡魅。这才记起今夕何夕,竟是清明之夕。念既动,又加风紧,徘徊了不久,就回去睡了。
但也睡不了多久,五点不到又再起床。对房的建辉与基林也起来了。大家都在衣橱里找到了那草绿色的军大衣,穿上了身。原来那是旅馆的标准配备,因为山顶比人间总是要低七八度,尤其是十二月到翌年三月,山上的气温恒在零下。
众人戎装相对,怪异加上臃肿,互相指笑了一阵。连昨天逞勇的建辉与基林也都武装了起来,足见凌晨的酷寒不可儿戏。更糟的是建辉的苦笑,说外面已下雨了。
果然劲风策细雨而来,凌晨的寒湿里,早有人影走动。不久山脊上的拜日族愈聚愈多,人声呶呶起落,向东边的日观峰蜿蜒而行。天地间唯我们在蠕蠕爬行,只为及时去朝拜东海的日出。天色幽昧,像罩在半球暗紫的大蛋壳之内,苦待太阳的血胎娠满,啄壳而出。
清明节日出,应为五点三刻。才五点半,拱北石四周早攀满了人影,大半是成双或呼群而来,有些登止危岩向东窥望,有些踱来踱去,有些则镁光闪闪,照起相来。但大家心里都在奢望,从茫茫的雨雾深处,从蓬莱仙岛的方向,徐福带六千童男女一去不返的烟波里,比一切传说更古老、比一切预测更新的,那照过秦皇与汉武汉光武,照过唐玄宗与清圣祖,照过处处不放过题诗(也算是一种不朽吧)的乾隆的太阳,此刻能排开一重重传说、一页页历史,用它火烫的赤金标枪射我们苦盼的眼瞳,给我们永生。因为人上人下,千古兴亡,此刻正轮到我们在岳顶见证永恒,见证刹那的永恒。因为此刻该我们来小天下。
雨虽停了,天也晓了,却未破晓。暗紫色的诡秘天帷转成了灰蒙蒙的雨云,除了近处的玉皇庙瓦顶俨然还盘踞在天柱峰头,远山深壑都只有迷茫的轮廓,也不闻岛声、泉声。登泰山而小天下乎?不但看不到日出,也看不见天下,连泰山也几乎看不见了。
“孔夫子的豪语变成了空头支票。”我只能苦笑。
“我以前来过,也没见日出。”基林说。
“我也没见到,”建辉以地主的口气安慰我们,“泰山山高雾重,看日出得碰运气。”
拜日族渐渐散了,我们的五人行也就走回旅馆,准备下山。
基林转头安慰我存与幼珊:“日出虽然没看成,山顶的题字刻石还是值得一看的,尤其是一千两百年前唐玄宗的《纪泰山铭》,不但碑高、文长,而且书法劲道,是隶书的珍品。”
我们站在几近四层楼高的《纪泰山铭》下,仰瞻这盛唐盛世的宏文,直到气促颈酸,有点像蚂蚁读大字典般吃力。严整的成排金字在花岗绝壁上闪着辉煌,说的是开元十四年的事。那一年杜甫才十四岁,杨家的女儿还没有长成,《长恨歌》的作者还没有出生呢,谁料到渔阳的鼙鼓会动地而来?
我把这感想告诉基林与建辉。
“渔阳鼙鼓还早着呢,那时唐朝还稳如泰山。”建辉说得大家都笑了。
“这满山的碑文、对联、题字,多得像一本字典,简直读得人眼花缭乱。”我存叹道。
“可是乾隆皇帝还没题过瘾呢,”我说,“你要是看到有趣的,怕记不住,就拍下来呀。”
“刚才经过的一块大石头,刻了‘丈人峰’三个字,好像跟泰山有关系的,”幼珊说,“可是记不得了。”
“好像跟唐玄宗也有关系。”基林说。
“不错,是有关系,”我说着,取出袋里的一本泰山手册,翻了一下,“典出《酉阳杂俎》,说是开元十三年,也就是《纪泰山铭》的前一年,玄宗封禅泰山、把三品以下的官都升了一级。封禅使张说却把自己的女婿郑镒从九品径升到五品。玄宗见郑镒穿了大红官服,趾高气扬,怪而问之。郑镒答不出来。伶人黄幡绰在旁代答说:‘此泰山之力也。’其实伶人所指是郑的岳父张说。后人称岳父、岳母为泰山、泰水,或即由此而来。至于岳父之称,也是由于泰山乃五岳之尊。当时这位封禅使张说能诗擅文,是中宗、睿宗、玄宗的三朝贤臣;玄宗封禅泰山,就是纳张说的倡议,事后更升他为尚书右丞相兼中书令,又命他撰写《封禅坛颂》,刻于泰山,也就是我们头顶这篇《纪泰山铭》的宏文了。”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