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狗
老舍
一直到晚餐的时候,杜亦甫没有出屋门。他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走,有时候也躺在床上一会儿,心中不断的思索:一会儿他想去拼命,拼了命,也许一点好处没有,但究竟是自己流了血,有一个敢流血的就不能算国里没有人。一会儿他又往回想,白死有什么用处,快意一时,拿自己这一点点血洒在沙漠上,连点血痕也留不下吧?
白天周石松念“号外”的情景还在眼前。“特务机关报告:‘祸事之起,起于芝麻洲大马路二十一弄五十二号。此处住有我侨商武二郎,此人养德国种狼狗所生一黑小狗被人窃去。武二郎乃急来特务机关报告。即遣全部侦探出发寻查。翌日清晨,寻得黑小狗于海滨,已死。腹胀如鼓,项上有噬痕。乃就日常调查报告,检出反抗我国之激烈分子,得重要嫌疑犯十人,即行逮捕拷问,所蓄之犬亦一并提到。为促其醒悟,乃当面将十巨犬枪决。十人身后必有广大之背景,设任其发展,则黑小狗之血将为在芝我国国民之前导,由犬及人,国人危矣!’”当下时周石松念的很快,念完,头上见了汗:“为了一只小狗!左不去兵上岸,来屠杀,来恐吓,来肃清激烈人物与思想,来白找便宜!”
天黑一点,杜亦甫的心便紧一点,好容易初济辰和周石松两位同学都来了,他的胸中松了一口气。向外边看了一眼,院中已黑得可怕。初济辰躺在了周石松的床上,半闭着眼仿佛想着点什么事。周石松坐在破藤椅上,脸上还有点红,可是不像白天那么慌张了。杜亦甫靠窗子立着,呆呆的看着外面的黑暗。他想象着:自己握着一把手枪,哪怕是块石头呢也好,轻手蹑脚的过去,过去,一下子把个戴铁盆的敌人打得脑浆迸裂!然后,枪响了,火起来,杀,杀,无论老幼男女全出来厮杀,即使惨败,也是光荣的,伟大的人民是可杀而不可辱的!
正这么想着,一道白闪猛孤仃的把黑暗切成两块,象从天上落下一把极大的白刃。探海灯!白光不动,黑影在白光边上颤动,好似刚杀死的牲口的肉那样微动。一道白光,又一道白光,又一道白光,十几条白光一齐射出,旋转,交叉,并行,冷森森,白亮亮,把小小的芝麻洲穿透,一切都随现随灭,眩晕,迷乱,在白光与黑影中乱颤乱晃。
一道光闪到了杜亦甫的窗上,稍微一停,闪过去了;接着又是一道,一停,又过去了。他扶住了窗台,闭上了眼。
“我必须对你们俩说出来,要不然我就憋闷死了!”杜亦甫把头抬起来,看着他们。“我怯!”
“以卵击石,勇敢也是愚昧!”初济辰笑了笑。
“即使你说的一点不错,到底我还是怯!”杜亦甫的态度很自然了,像吃下一料泻药,把心中的虚伪全打净了似的。
“我也说不上我是怯,还是勇,反正我就是没主意!”周石松也微笑了一下。
全不再言语了,可是不再显着寂寞与难堪,好像彼此已能不用言语传达什么,而能默默的互相谅解。
他们就那么坐了一夜。
第二天,消息缓和了许多。杜亦甫回了家。他急于要看看父亲,父亲是国术馆的教师,平日他这个大学学生领袖很看不起父亲,到现在他还并没把父亲的身份提高多少,不过他隐隐的似有一点希翼,想在父亲身上找出一些平日被他忽略了的东西。这点东西,假若能找到,仿佛就能教他有一种新的希望。
只住着楼上两间小屋,屋外有个一张桌子大小的凉台,杜老拳师在凉台上坐着呢。
老人五十七八岁,矮个子;圆脸,黑中透亮,两眼一大一小,眼珠都极黑极亮,微笑着,两只皮糙骨硬的手在一块搓着:“想你也该来了!想你也该来了!坐下!”父子都坐下,老人还搓着手:“差点没见着你,春子!”他叫着儿子的乳名:“我让他们拿去了!”老人又笑了。
“没受委屈?”杜亦甫低声的问。
“哪还有不受委屈的?”老人似乎觉得受委屈是可笑的事,又笑了。“你看,正赶上我值班,在馆里过夜。大概有十二点吧,我听见些动静,我的门开了,灯也捻着了,一看,是伙计王顺。王顺干什么?我就问。王顺没言语,往后一闪身,喝,先进来一对刺刀。我哈哈的笑起来了,就凭一对刺刀,要我的命还不大老容易!紧跟着刺刀,是枪,紧跟着枪,是一对小鬼子,都戴着小铁盆,托着枪冲我来了。我往后望望,后边还有呢。又进来一个咱们的人,汉奸!他教我下来,跟着走。走到院里,那个汉奸奉了圣旨似的教我跪下。我不言语,也不跪下,那些王八羔子们又对着我开了空枪,专为吓吓我。”老人连那只小一点的眼也瞪起来,似乎是从心里憎恶那些王八羔子们。
“汉奸又传了圣旨,”老人接着说,“带回去收拾,反正早晚你得吃上一颗黑枣。我还是不言语,我研究好了,就是不出一声,咱们谁得手谁杀,用不着费话;是不是,春子?”
杜亦甫点了点头,没有话可说。
“出了大门,”老人又说下去:“我挺着腰板,教他们看看,你们要得了我的命,可要不了我的心气;这是一口气,这口气由我传给我的儿子孙子,永远不能磕膝盖儿着土!到了个什么地方,黑灯瞎火的我也没看清是哪里。我就是恨我的刀没能出鞘。死到临头,我得大大方方的,皱皱眉就不算练过功夫。是不是,春子?”
杜亦甫又点了点头。
“待了不知好久,”老人又搓起双手来,仿佛要表演出那时怎样的不耐烦。“他们把我提到一间大厅上去,灯光很亮,人也不少,坐的是官儿,立着的是兵。他们又教我跪下,我还是不出声,也不跪。刺刀可就又戳在我胸口上,我纹丝不动。人生在世不能没骨头,骑着脖子拉屎,还教我说怪香的,我不能!磨烦了半天,哼,枪并没放。什么东西!今个天亮的时候,他们也不是怎么,把我放了,什么玩艺儿!我不明白这是哪一出戏。一句话抄百遍吧,告诉你,春子,咱们得长志气,跟他们干!我不认字,不会细细的算计,我可准知道这么个理儿,只要挺起胸脯不怕死,谁也不敢斜眼看咱们!去泡壶茶喝好不好?”
杜亦甫点了点头。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