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文
暮色昏暗。大片的湿雪绕着刚点亮的街灯懒洋洋地飘飞,落在房顶、马背、肩膀、帽子上,积 成又软又薄的一层。车夫约纳周身雪白,像个幽灵,他在赶车座位上坐着,一动也不动,身子往前 伛着,伛到了活人的身子所能伛到的最大限度。即使有一个大雪堆倒在他的身上,仿佛他也会觉得 不必把身上的雪抖掉似的 … …他那匹小马也是一身白,也是一动不动。
约纳和他的瘦马停在那个地方已经很久了。他们在午饭前就从大车店里出来,至今还没拉到一 趟生意。现在傍晚的暗影已经笼罩全城。街灯黯淡的光已经变得明亮生动,街上也变得热闹起来了。
“赶车的,到维堡区去!”约纳听见了喊声,“赶车的!”约纳猛地哆嗦一下,从粘着雪花的睫毛里 望出去,看见一个军人,穿一件带风帽的军大衣。“到维堡区去!”军人又喊了一遍。
约纳抖动了一下缰绳,于是从马背上和他肩膀上就有大片的雪撒下来 … … 军人坐上雪橇车。
约纳回过头去瞧着乘客,努动他的嘴唇 … …他分明想要说话,然而从他的喉咙里却没有吐出一 个字来,只发出咝咝的声音。
“什么?”军人问。约纳撇着嘴苦笑一下,嗓子眼用一下劲,这才沙哑地说出 口 :“老爷,那个, 我的儿子 … … 这个星期死了。”
“哦! … … 他是害什么病死的? ”约纳掉转整个身子朝着乘客说: “谁知道呢! 多半是得了热病 吧 … …他在医院里躺了三天就死了 … … 这是上帝的旨意哟。”
“赶你的车吧 … …”乘客说,“照这样走下去,明天也到不了。快点走!”
车夫就又伸长脖子,用一种稳重的优雅姿势挥动他的鞭子。后来他有好几次回过头去看他的乘
客,可是乘客闭上眼睛,分明不愿意再听了。他把乘客拉到维堡区以后,就把雪橇赶到一家饭馆旁 边停下来,坐在赶车座位上伛下腰,又不动了 … … 湿雪又把他和他的瘦马涂得满身是白。一个钟头 过去,又一个钟头过去了 … …
人行道上有三个年轻人路过,把套靴踩得很响,互相诟骂,其中两个人又高又瘦,第三个却矮 而驼背。“赶车的,到警察桥去!”那个驼子用破锣般的声音说,“一共三个人 … …二十戈比!”
二十戈比的价钱是不公道的,然而他顾不上讲价了 … … 一个卢布也罢,五戈比也罢,如今在他 都是一样,只要有乘客就行 … …
三个人一齐抢到座位上去,驼子用破锣般的嗓音说:“走吧,快点跑!嘿,老兄,瞧瞧你的这顶 帽子!全彼得堡也找不出比这更糟的了 … …”
“嘻嘻, … … 嘻嘻 … …”约纳笑着说,“凑合着戴吧 … …”
“喂,你少废话,赶车!莫非你要照这样走一路?是吗?要给你一个脖儿拐吗? … …” “嘻嘻!”约纳笑道,“这些老爷真快活!”
“呸,见你的鬼! … …”驼子愤慨地说,“你到底赶不赶车,老不死的?难道就这样赶车?你抽它 一鞭子!唷!使劲抽它!”
约纳感到他背后驼子扭动的身子和颤动的声音。他听见那些骂他的话,看到这几个人,孤单的 感觉就逐渐从他的胸中消散了。约纳不住地回过头去看他们。正好他们的谈话短暂地停顿一下,他 就再次回过头去,嘟嘟哝哝说:
“我的 … … 那个 … … 我的儿子这个星期死了!”
“大家都要死的 … …”驼子咳了一阵,叹口气说,“得了,你赶车吧!赶车吧!诸位先生,照这样 的走法,他什么时候才会把我们拉到呢?”
约纳回转身,想讲一讲他儿子是怎样死的。可是这时候驼子轻松地呼出一口气,声明说,谢天 谢地,他们终于到了。约纳收下二十戈比以后,久久地看着那几个游荡的人的背影,后来他们走进 一个黑暗的大门 口,不见了。他又孤身一人,寂寞又向他侵袭过来 … …他的苦恼刚淡忘了不久,如 今重又出现,更有力地撕扯他的胸膛。约纳的眼睛不安而痛苦地打量街道两旁川流不息的人群:在 这成千上万的人当中有没有一个人愿意听他倾诉衷曲呢?然而人群奔走不停,谁都没有注意到他, 更没有注意到他的苦恼。
… …
他的儿子去世快一个星期了,他却至今还没有跟任何人好好地谈一下这件事 … …应当有条有理、 详详细细地讲一讲才是 … …应当讲一讲他的儿子怎样生病,怎样痛苦,临终说过些什么话,怎样死 掉 … …是啊,他现在可以讲的还会少吗?听的人应当惊叫,叹息,掉泪 … …
“去看一看马吧,”约纳想,“要睡觉,有的是时间 … … 不用担心,总能睡够的。”他穿上衣服,走 到马房里。他的马就站在那儿。他想起燕麦、草料、天气 … … 关于他的儿子,他独自一人的时候是 不能想的 … …跟别人谈一谈倒还可以:至于想他,描摹他的模样,那太可怕,他受不了 … …
“你在吃草吗? ”约纳问他的马说,“好,吃吧 … … 既然买燕麦的钱没有挣到,那咱们就吃草好 了 … …是啊 … … 我已经太老,不能赶车了 … … 该由我的儿子来赶车才对,我不行了 … …他才是个地 道的马车夫 … …如果他活着就好了 … …”
约纳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就是这样嘛,我的小母马 … …库兹马不在了 … …他下世了 … …他 无缘无故死了 … … 比方说,你现在有个小驹子,你就是这个小驹子的亲娘 … … 忽然,比方说,这个 小驹子下世了 … …你不是要伤心吗?”
那匹瘦马嚼着草料,听着,向它主人的手上呵气。
约纳讲得入了迷,就把他心里的话统统对它讲了 … …
(节选自契诃夫《苦恼》)
乙文
“我真傻,真的,”她说,“我单知道雪天是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我一大早起来就开了门,拿小篮盛了一篮豆,叫我们的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去。他是很听话的孩子,我的话句句听;他就出去了。我就在屋后劈柴,淘米,米下了锅,打算蒸豆。我叫,‘阿 毛!’没有应。出去一看,只见豆撒得满地,没有我们的阿毛了。各处去一问,都没有。我急了,央人去寻去。直到下半天,几个人寻到山坳里,看见刺柴上挂着一只他的小鞋。大家都说,完了,怕 是遭了狼了;再进去;果然,他躺在草窠里,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可怜他手里还紧紧的捏 着那只小篮呢。 … …”她于是淌下眼泪来,声音也呜咽了。
这故事倒颇有效,男人听到这里,往往敛起笑容,没趣的走了开去;女人们却不独宽恕了她似的,脸上立刻改换了鄙薄的神气,还要陪出许多眼泪来。有些老女人没有在街头听到她的话,便特意寻来,要听她这一段悲惨的故事。直到她说到呜咽,她们也就一齐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泪,叹 息一番,满足的去了,一面还纷纷的评论着。
她就只是反复的向人说她悲惨的故事,常常引住了三五个人来听她。但不久,大家也都听得纯 熟了,便是最慈悲的念佛的老太太们,眼里也再不见有一点泪的痕迹。后来全镇的人们几乎都能背诵她的话,一听到就烦厌得头痛。
“我真傻,真的,”她开 口说。
“是的,你是单知道雪天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才会到村里来的。”他们立即打断她的话,走 开去了。 她张着 口怔怔的站着,直着眼睛看他们,接着也就走了,似乎自己也觉得没趣。但她还 妄想,希图从别的事,如小篮,豆,别人的孩子上, 引出她的阿毛的故事来。倘一看见两三岁的小孩子,她就说:“唉唉,我们的阿毛如果还在,也就有这么大了 … …”
(节选自鲁迅《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