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的贝大爷
史铁生
我坐着轮椅来到这两间破旧的老屋,后来,旁边又用碎砖垒成了几间新房。 贝大爷正蹲在屋顶上,给漏雨的屋顶铺沥青。
贝大爷七十多岁了。砌砖和泥、立柱架梁、攀墙上房,他都还做得。贝大爷当过兵打过
仗,枪林弹雨里走过来,竟奇迹般没留下一点儿伤残。
“那会儿不懂不是? ”贝大爷说,“心想当兵吃粮呗,给谁当还不一样?我看枪子儿找 不找你的麻烦。饥荒来了,就出去当两天兵,还能帮助家里几个钱。年岁好了就溜回来,种 地,家里还有老娘在呢。”
有人问:“您当兵,抢过老百姓么? ”
⑥“苍天在上,可不敢。冲锋陷阵,闹着玩的?缺德一点儿枪子儿也找你。都说枪子儿 不长眼,瞎说。枪子儿可是长眼。当官儿的后头督着,让你冲,你他妈还能想什么?你就得 想咱一点儿昧良心的事儿没有,冲吧您哪。不亏心,没事儿,也甭躲,枪子儿知道朝哪儿走。 电影里那都是瞎说。要是心虚,躲枪子儿,哪能躲得过来?咣当,挺壮实的一条汉子转眼就 完了。我四周躺下过多少呀! 当了几回兵,哪回我娘也没料着我能囫囵着回来。我说,娘, 你就信吧,人把心眼儿搁正了,枪子儿绕着你走。”
“贝先生,枪子儿会拐弯儿吗? ”
“会,会拐弯儿。”
你惊讶地看着贝大爷,想笑。 贝大爷平静地看着你,让你无由可笑。“这辈子我就信这 个,许人家对不起你,不许你对不起人家。”
在基建队,贝大爷随时护着三子,不让他受人欺侮。冬天的末尾,冻土融化,变得温润 松软时,贝大爷在门前那块空场上画好一条条白线,砖瓦木料也都预备齐全,老屋里洋溢着 欢快的气氛。但阵阵笑声不单是因为新屋就要破土动工,还因为贝大爷带来的“基建队”中 有个傻子。
“嘿,三子,什么风把你刮来了? ”
“你们这儿不是要盖房吗? ”
“嗬,几天不见长出息了怎的,你能盖得了房? ”
三子愧怍地笑笑:“这不有贝大爷吗? ”
三子?这名儿好耳熟。我正这么想着,他已经站到我跟前,并且叫着我的名字了。“喂, 还认得我吗? ”他的目光迟滞又迷离。
“噢……”我想起来了,这是我的小学同学,可怎么这样老了呢?驼背,而且满脸皱纹。 “你是王……”
“王……王……王海龙。”他一脸严肃,甚至是紧张。
又有人笑他了:“就说‘三子’多省事儿!方圆十里八里的谁不知道三子?未必有人能 懂得‘王海龙’是什么东西。”
三子的脸红到耳根,有些喘,想争辩,但终于还是笑,一脸严肃又变成一脸愧怍,笑声 只在喉咙里“哼哼”地闷响。
我连忙打岔:“多少年了呀,你还记得我? ”
“那我还能不记得?你是咱班功课最棒的。”
众人又插嘴说:“那最孬的是谁呢? ”“小学上了十一年也没毕业的,是谁呢? ”“俩腿 穿到一条裤腿里满教室跳,把新来的女老师吓得不敢进门,是谁? ”
“我- !妈了个巴子的,行了吧?!”三子猛喊一声,但怒容只一闪,便又在脸上化作 歉疚的笑,随即举臂护头。
果然有巴掌打来,虚虚实实落在三子头上。
“三子!”贝大爷喊,“还不快跟我干活儿去?这群老‘半边天’一个顶一个精,你惹得 起谁? ”
贝大爷领着三子挖地基去了,甩下老屋里的一片笑骂。三子一边挖土一边念念叨叨地为 我叹息:“谁曾想他会瘫了呢?唉,这下他不是也完了?这辈子我跟他都算完了……”
三子的话刺痛了我。这个二十三岁、两腿残废的男人,正在恋爱。他爱上了一个健康、 漂亮又善良的姑娘。属于那个年轻的恋爱者的,只有一个词:折磨。
三子的话,又在我心里灌满了惶恐和绝望。一个傻人的话最可能是真的。
晚上,三子独自东转西转,无聊了,就还是去贝大爷那儿坐坐。
生产组的新车间盖好了,贝大爷搬去那两间老屋里住,兼做守卫。木床一张,铺盖一卷, 几件换洗的衣裳,最简单的炊具和餐具,一只不离身的小收音机。三子到贝大爷那儿去,有 时醉醺醺的。贝大爷说:“再喝那玩意儿,什么好东西? ”三子说:“您不也喝? ”贝大爷说: “我什么时候死都不蚀本儿啦!喝敌敌畏都行。”三子说:“我也想喝敌敌畏。”贝大爷喊他: “瞎说,什么日子你也得把它活下来,死也甭愁活也甭怕才叫有种!”三子便愣着,撕手上 的老茧, 目光望向老屋北边的护城河。
夏天的傍晚,烈日晒了一整天的河水疲乏得几乎不动,没有浪,浪都像是死了。若是大 雨过后,河水涨大几倍,浪也活了,浪涌浪落,那才更像一条地地道道的河。长久地看那一 浪推一浪的河水,你会感到一种必然的启示。似乎是这样一个问题:浪与水,它们的区别是 什么呢?浪是水,浪消失了水却还在,浪是什么呢?浪是水的形式,是水的信息,是水的欲 望和表达。浪活着,是水,浪死了,还是水。水是什么?水是浪的根据,是浪的归宿,是浪 的无穷与永恒吧。
我听见,贝大爷的收音机里不紧不慢,反反复复地唱着这样一句歌词:不管浪活着,还 是浪死了,都是水的梦想……
(有删改)